40.仿佛是两个世界

雪白粉灰覆盖于贫瘠黑土，如同很多年以前的夏日烈阳，绚烂终与融雪共舞。泛灰发丝上陈旧褪色的暗红蝴蝶结里依稀可见鲜红的回忆，阿黛尔看着眼前之人感到有些好笑——可这次她是被气笑的。

大概是记忆里阿黛尔似乎从来没有发过小脾气耍小性子，忽然感到抽回去的小手的妇人微微挑眉，似是惊讶却又更像是几分打趣。阿黛尔却没被往常一样逗乐撒娇，嫣红的脸蛋沉下几分。

“阿黛尔，跟小伙伴们打招呼吧！”艾尔夫人搂住她亲切地呼唤，她却赌气扭过头去。“阿黛尔，这些人你认识吗？”艾尔利特半哄半问。“认！识！”她咬字清晰，闷闷不乐埋在妇人胸前的小脸里蹦出几丝鼻音，倒是真气了。

怎么会不认得呢？阿黛尔想，明明心中怒火依旧在那样熊熊燃烧，可眼里却干涩地不自觉想流下泪来。刚来幻境时遭受到的来自同龄人的无名恶意，随着时间不断发酵深藏于心底。明明总共来幻境也就不到一年多…可那样的时间这么短，却在深夜里每每如同一个世纪黑暗，在噩梦里将她脆弱心灵劈开反复剖析。自疑、迷茫、无措……陷入自证怪圈。不断分析那几句可怜的话的含义，不断思考，总像幼小的蝴蝶渴望向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好不容易随着幻境里的生活继续下去，这段回忆明明已经沉入水底，可现在忽然又被曝光在旷野，回忆复苏。

———暮雪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走到小店前，加入了长长的队伍。等走进了才发现，这长长的队伍里都是小孩子，他们穿着破旧的衣裙，脸上和手臂上有些许的泥泞，可眼睛里都一样闪着渴望和天真的光。暮雪微微有点错愕，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同龄孩子，旁边的队伍喧嚣无比，妇人和孩子们穿着和她一样的华服，一眼望去，队伍里的服饰五颜六色，仿佛一枝朝气蓬勃的鲜花，夺目而尊贵。可反观这里，孩子们仿佛商量好的一般，破旧泛灰的服饰，手中紧握着的几张纸，泥泞的双手，深陷的眼窝，趿着破碎的布鞋，无一不与旁边的队伍形成对比。这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队伍。

“怎么，富家小姐也要与我们这些贫民抢吃的吗？”

“啧，果然是娇生惯养的，被人说说就哭。”

可惜她跟之前那个刚开幻境的阿黛尔不一样了，她想。刚来幻境的阿黛尔呀，就像深林里不染尘世的精灵来到人间，被喧嚣和繁杂拖住步伐无法自拔。

当时，大概还为了这件事难过了好几次。后来也是跟缇福尔她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才渐渐明白错的不是自己。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又为什么要对她恶语相向？

而在这次，为什么偏偏遇到的人是她们？

阿黛尔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本来无意在大街上碰见的人，都会再次相遇。

这显然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结……可对方的操作下一秒差点让她惊掉下巴。对面女孩带着紧张的神色，动作别扭地拎起裙摆一侧笨拙地向她深深弯下腰鞠躬：“阿黛尔，你大概还记得我吧？”最近一直泡在题海里的阿黛尔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的话里有这么浓重的口音。“那个时候在面包店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倒像是准备过很多次的台词，她说起来顺溜极了。可神情里的庄重却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太过滑稽了，阿黛尔眯着眼睛锐利地评价着。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些什么？她不屑地撇嘴。

“我想跟你说……”一直低下盯着地面的双眼忽然抬起来了，从灰尘仆仆的帽檐下，努力整理了但依旧乱七八糟的头发里，冒出一双真诚明亮的双眼。

“对不起。”

一秒…两秒…三秒……阿黛尔陷入长久的沉默里。其实她知道，当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她大概就已经输了。原来斯玥文尼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哲学家腊米克洛普特——（确实是很长的名字）说的那句“眼含世界”。原来，是这个意思吗？那双眼睛就像……怎么形容呢？大概是在乱世里纯净依旧的初心吧。她抿抿唇努力思考道。与她对视之时，便是相信她纯良本性之时，亦是原谅曾经之时。其实，她一直很佩服能这样大声道歉的人。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为自己曾经的错误坚定不移地买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啊…只是想到自己之前因为她而自责的痛苦，总是觉得就这样原谅了好不划算啊…她撅起嘴叹息。

只是原来，这段伤痛终结的钥匙居然是一句道歉吗？

原来，她从始至终想听到的都是一句道歉罢了。

“对不…”“算了。”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阿黛尔轻轻叹口气，走上前去。“你起来吧。”

抬头，女孩惊愕的双眼撞入她眸中，好似从未想过她真会这么消气了似的。“阿黛尔你你你你好，我叫贝尔。”她不熟练地念出这几个字。阿黛尔看着女孩灵动的小鹿眼眸，露出牙齿不那么整齐的灿烂微笑，目光忽地就顿住了。

其实……那天她说的话也没错吧？

正午的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天上，如同圆圆脸蛋里炽热的灵魂，纯洁无暇而落入尘埃。绿茫茫一片里，她们相对而站。春光依旧还绚烂，风吹入鼻尖带来暖意。华服锦衣上的蕾丝花边摇曳生姿，丽人笑意盈盈。

她静静地看着。

静静看着眼前湛蓝色天空下，与她同样那么大的女孩儿朴实憨厚。窝在那不合身的宽大麻布裙里泛出油光。愧疚着，道歉着。

仿佛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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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