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皈依·破戒

李忆浓的话语一点一滴落在悟尘心上，他冰冻的心渐渐融化开来。

对于悟尘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时候一句“需要”更加的温暖了，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

他看向李忆浓，她的手握住无尘的手，一种莫名的暖流在心上不断翻涌。

“我们先回去，好吗？”李忆浓将悟尘从铁桥上牵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走着，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回去，以后我都不回去了！”悟尘突然说。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呢？”

四海茫茫，他无家可归。

清远寺内，悟明方丈手握禅杖立在大殿门口。

大殿之上，没有谁比他看得更远，他至高无上。

落日不动声色，发出一阵昏黄的余光。

它的脸渐渐涨红，立在山边，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睥睨天下。

高处不胜寒，悟明突然打了个寒颤。

悟尘失踪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回来。

悟明的脸却被落日余温灼得发烫。

他想不明白，悟尘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变了个人。

他对他的质问，对他的责难，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手足无措。

天意！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同一片余晖下，悟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人人都说头大好学问，他这颗圆滚滚的脑袋，看上去应该是满腹经纶。

如果不是头顶那九个戒疤，出卖了他出家人的身份，也许混在状元郎中可以以假乱真。

回忆起受戒的那一天，无妄大师以蜡点了袅袅香烟，在他头上烧出了这九个印记。

此后，在几处便再也长不出头发，悟尘再也变不成读书人。

他闭上眼，默默承受着切肤之痛。

“悟尘，从此后你要领悟佛法。”

“弟子明白。”

“戒色、声、香、味、触，不得亲近。”

“弟子明白。”

“头上戒疤便是警告。”

“弟子明白。”

悟尘迷茫的眼神出卖了自己的内心，何为佛，何为法，何为戒？

此刻，悟尘牵着李忆浓的手，走在去客栈的路上。

他不再是个合格的和尚，他与悟明是一枝藤蔓上，长出的两朵带血莲花。

走了一路，悟尘出了一身汗，他习惯性地把身上的长袄脱下来。

一阵风过，李忆浓含情看着他。

悟尘急忙撇过头去，非礼勿视。

进了客栈，悟尘选了长廊尽头最偏僻的一处住下。

他紧闭门窗，口念佛经。

即便如此，还是舍不下他的佛。

几声敲门声响，李忆浓从门后探了过来。

她端上一盏清茶，呷了一口，笑道：“很清香，你不来一口吗？”

“嗯。”悟尘尽力不去看她。

“你心里真的觉得，你的佛可以拯救你吗？”

“当然。”

“可是，你受尽委屈，你的佛并不在这里。”

“我没有受委屈。”

“那你为何如此歇斯底里？”

悟尘不说话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他也不是第一次。

“告诉我，你究竟有何心事？”

“如果有一天，你的父亲不再是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不再是你的兄长，你会怎么做？”

“可他们待你是好的。”

“他们背叛我！”

悟尘又沉默了。

他依旧闭着眼，吟诵佛经。

心念一紧，他猛地睁开眼，湿漉漉的眼对上了李忆浓的双眼。

夜晚有些凉意，她冻得发抖。

悟尘心神不定。

他在李忆浓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养母，她的眼无助、无力，时代的洪流席卷着她的影子很快无处寻觅。

转而这影子又变作了那掌舵的珠女，自幼跟着祖父东奔西跑，她早已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模样。这是一个见证了他的出生到湮灭的女人，随后他又重生。

还有一个女人，她回过头来，悟尘竟然已经有些忘却了她的样子。他却忘不了她那双手和那双眼。

除却那未曾谋面的母亲，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们。

还有……李忆浓。

又是那熟悉的感觉，悟尘知道，是那只蚁又回来了。啮人心肺的感觉，蔓延上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心……

恋恋红尘，李忆浓就在他眼前。

“悟尘……”她抱住他。

“小僧实在不能……”

“悟尘，你已离开了清远寺……”

“我实在不能……”

他只想求一个解脱。

所以，他任由这蚁在身上乱爬，从脚尖到舌尖。

李忆浓的气息在他唇齿间乱缠，她的颈是那样诱人，一切早已脱离了轨道。

爱与欲填满了心灵深处的空隙，悟尘将一切重重拿起，随后又轻轻放下。

欲海难填，今夜他就要溺死在这情天恨海之中。

日落西山，清远寺的小沙弥将《大悲咒》念了一遍又一遍。

悟明在喃喃诵经声中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罪孽，他本以为这些事将会深埋在内心深处，归尘入土。可原来有些烙印一旦烙上，便永生不可再磨灭。

过了今日，有人解脱，有人彻悟，有人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