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峫·掌权药女2
景衍九岁那年,那时的皇帝还是他的祖父文帝他的父亲是当时的卫王,因结党营私被贬谪至房陵。
皇祖母因怜他年幼无依,便令人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而皇族子弟凋零,他那一辈里,最亲的就只剩堂姐,庄华主虞潆了。
虞潆之父是他的伯父,也是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明帝。虞潆是太子独女,自幼便是千人逢迎,众星拱月。
不似他,因父亲的失势看尽炎凉,又因身份尴尬,只靠着祖母的庇护在宫里艰难度日。
那时虞潆隔些时日会从东宫前往凤仪宫向祖母问安,他便偶尔能见到他这位堂姐,而就算在他父亲未曾失势前,他与这个姐姐相见其实也不过寥寥。
她不过大他两岁,后来的绝世姿容在此时已可见端倪,他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宫人私下说,庄华郡主日后美貌必胜其母而帝都内再无人能及。
可他却在心底对她暗中生厌,尤其是在两年后,她确如那些人所料,出落得愈发惊艳,而她的气度、风华、仪态,无一不修养得与她无双的容貌相宜。
仿佛没有缺陷,她受尽上苍所有的偏爱,就好像万物都有阴影,独独在她身上,是个例外。
他排斥与她接近,哪怕他们是同辈中最近的亲人,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感到卑微
可她却刚好相反,如一个称职的姐姐,尽她所能地照拂着他,尤其是在后来祖母染病后。
可自小母亲故去,父亲远离,他在向来迎高踩低的皇宫里养成了孤僻的性子,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所以起初她对他的亲近都遭到他的抵触。
他想她不过是做给祖母看的,以博取流传在外的贤名,这样做戏又能做多久呢。
她同他说话,他从不应答:她送的东西,待她一走就尽皆扔掉,她亲手做了点心,他却不肯接过。
“我怕有毒。”
东陵不比南渊,自古男尊女卑,从未出过女帝,她便是身份再尊贵,受尽万千宠爱,也是女子之身,而他却是皇室唯一的男嗣,是她的威胁。
之前任由他如何冷对,她都不曾在意,可这一次她看着他,眼睛却慢慢红了起来。
“阿衍,”她强忍着声音里的哽咽道,“我是你的姐姐,可我也是个普通人,伤心了会哭,针扎了会疼,听你这样说会难过……”
心头蓦地一疼,他在恍然间发觉,其实自己对她的那些抵触,不过是为了自欺,他根本不是讨厌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她的光芒灼伤,害怕让她走进他贫瘠的生命里,然后有一天她离去,他就一无所有了。
后来祖母缠绵病榻快不行了,将他同虞漾都叫到病榻前。
“阿潆,你过来。”祖母向虞濠招手,待她上前后便褪下手上玉镯,“好孩子,你知道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衍,你向来孝顺,日后替祖母挑个好孙媳,阿衍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把这镯子给她,让她照顾阿衍一辈子。”
“阿衍,你阿姐是真心待你好的,她不欠你什么。”那是祖母第一次对他沉声说话,“她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你答应祖母,日后要顶天立地,要护她周全,让她一世不受人辱,不受人欺。”
他看着祖母浑浊的眼中满含期待,转过眼,一旁的她双眼已哭得通红。
他不想再懦弱再自欺了,这一生太短暂,所爱之人也终将远离,生老病死都是那么难以抗拒,他无法阻止祖母的离去,那么至少,不要再让她流泪。
“好,祖母。”他俯下身去,在弥留之际的祖母耳边许诺,“阿衍答应您。”
祖母逝后,祖父不久便驾崩了。
太子即位,虞节潆便成了公主。
他在宫中的地位却更加尴尬,虞漂成了他最大的依靠。她总担心宫人的阳奉阴违会让他在私下受委屈,所以凡事都要过问,点点滴滴,无微不至。
他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对她无比依赖,凡是她说的话,每一句他都听,她欢喜他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他会更加失落甚至连她自己,都惊讶于他这样的变化。
有时候她也会半开玩笑地问:“怎么变得这么听话了他低头笑着问:“这样不好吗?阿姐不喜欢我这样吗?”
“自然好啊。”她摸摸他的头,突然发觉他已长得快比自己高了,便有些感慨道,“我们阿衍真是长大了。”
“阿姐……”他轻轻唤她,却在她回头应答时只淡然一笑,让所有未及出口的话埋在了心底。
他记着祖母所说,要顶天立地,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受辱,不让她受欺。
这样想着让他觉得内心无比激荡,她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一生的责任。
如果季凌不出现,那该多好。
作为闻名帝都的世家少将,这个名字常被人提起,于他并不陌生,只是他没想到有一日这个名字会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
她想练骑射,去求明帝,明帝便指了季家的二公子,也是讲武堂里最出色的少将季凌来教导她。
他曾一直以为,是因为季凌教她骑射她才会爱上他,可后来却想,或许她早见过了他并倾了心,才会去求明帝,要学什么骑射。
那时他还傻,以为只要能将季凌比下去,她的目光就会如过去一样,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就发了疯一样地苦练,守在校场,一遍遍地策马拉弓,汗湿衣衫,手被弓弦磨出了血,人被马摔得快要散架……
后来他骑射无双,百步穿杨,京中再无一人可敌,也终于能跑到她面前,骄傲地告诉她连季凌亦败在他手下时,她却心不在焉地笑着,对那结果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她的侍女同她打趣道:“陛下说公主可凤台选婿,自己挑选啪马,公主是不是想选季将军?”
透过雕花窗根,他看见她红了脸,那时她坐在晨光里,如同最迷离也最遥远的梦境,他想,或许他此生都不可能让她这么欢喜地笑了。
虞潆醒时,天边涌动着灼灼彤云,窗根透入的霞光让她一时恍惚。
“阿衍……”她看着走上前来的那人茫然开口。
她只有在年少时才这样叫他,这让他有种时光回溯之感。
仿佛一切都还没发生,他的父亲没有弑兄夺位,没有将她关入神庙,他还是她最疼爱的弟弟,这爱里,还没有掺杂着恨。
“阿姐,他真的有那么好吗?没了他,连活着,都是艰难?”他冷笑着问,只有自己知道这笑里的绝望与无奈,“我听说,如果睡在铺满看泪的冰棺里,沉入万尺深海或埋进极北冰渊,人就可以永远生活在织好的梦境里。你是不是一早就决定,若他不能复活,你就这样永远沉睡,所以才要那么多璧泪,对吗?”
她没有回答,这时宫人端来药盏,里面殷红的液体是她每日必饮的药。
她极力忍着,小口小口地皱眉饮,已经这么久了,每一次下咽仍是煎熬。她不明白为何很多人说起死来总是惧怕,殊不知,有时候活着,才是受苦。
“他是我的丈夫。”
“他不是你的丈夫!”他眼中是无法遏制的怒气,像是最后一点不肯退却的坚守,他永远不会承认她此生属于过别的男人,“你还没跟他拜过天地……”
“是啊,”她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呢,你父亲带兵入宫,杀了父皇夺位的那一晚,他将我押入神庙的那晚,我还穿着嫁衣呢,差一点就礼成了……可在我的心里,从我为他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就是他的妻了。”
当初明帝因怜卫王谪居房陵多年。而下旨让他回京,那时一定想不到,他唯一的弟弟会在两年后赋兄夺位。
一夜血染宫阙,皇位就此易主。
曾经无比尊贵的庄华公主,在成婚当晚沦为阶下囚,从此被幽禁在神庙下的水牢里,整整七载。
等她终于逃出来时,叔父已亡,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先帝”,她深埋七年的仇恨都已不知找谁偿还。而那时她才知在她入神庙后,季凌就被诛杀了。
“你问我活着是否艰难,”她拿着空空的药盏,笑着对他道:“可这样活着,又算什么?这哪是活着,分明成了个饮活人之血的怪物……”
神庙下的水牢里关有各种邪物,为防止它们逃出,历代国师皆在牢里设下封印,当初她能出来是使用了禁术,以一甲子的光阴为祭,一夕间获得能破开封印的灵力。
她因此耗尽了所有精气,这世间,唯有拥有百年一遇的奇特骨血的人练成的药人,以他们的血为药,才能将精气续上。
靠窗的梳妆台上立着一面磨光铜镜,在透入的霞光中正好照见榻上她精致的容颜,可室内的两人都心知,这只不过是靠着药人之血勉力维持的假象,没了这“药”一夕之间就会油尽灯枯。
他还记得曾经,她在晨光里,一笑之间,美好得如同岁月都在啁叹。可如今,她的所有骄傲,希望和生气,都被碾碎在那七年里了。
后因他登基之初根基不牢,她在几大家族的扶持下重掌权柄,一路踏着多少尸骨才得到如今权倾天下的地位。世人都道她狠绝毒辣,却不知在这条路上,稍有心软就万劫不复。
“你一定很恨我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问,“若我不从神庙里出来,这天下就完完整整是你的。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你,你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和丈夫,你却是我唯一的弟弟……”
从流沙传来消息,那个日益扩大的破晓组织已渗入流沙朝廷里,因官员庇护才会次次围剿不尽,而随着流沙的乱局扩大,西南其余藩属国内的反叛势力也在蠢蠢欲动。
增兵流沙迫在眉睫,枢密院已在商议出征将领,最后议定陆如晗之父陆扩带兵。
虞漂已遣旨去流沙,令流沙的丞相郗晔入帝都商议大菱驻军诸事。
入冬后,帝都第一场大雪纷扬而下,而每年的冬天,对虞潆来说都是异常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