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笺事3

  前方捷报加急传来时,已是的齐在画屏后将战况念给我听了。

  起先几天我还能起身把每日的文书都看上一看,如今却是实在无法支撑了,前一次医正到昭和宫来时,我昏昏沉沉间仿佛听见千千压低的抽泣声其实我对自己的情况早已了然,却不料她竟还是看不开大军凯旋的前一日,我的精神似乎好些了我让昀齐扶我去城墙看看,他本顾忌我的身体,却还是拗不过我一再坚持。

  从晌午到夜色降临,我有些疲惫,脑子里倒还清醒,早几年前,江秦还经常会有大大小小的战事需要亲征,登基之后倒是再没有过。但记得那时候每次出征前,我都会礼数周全地将他送到宫城墙前,他亦会信誓旦旦地看着我道:“等我回来。”像是承诺了什么了不得的誓言。

  我慢慢靠着城墙坐下,伸出手就能触到宫城外的夜风,凉凉的,无边无际的。

  其实始终看得明白的,还是昀齐。

  江秦曾气我的不在意,其实他不懂,正是因为他将我护得太好,我才能那样对万事都漠不关心,但其实我也不懂我自己,明明决定好了要信他,结果还是那样逼他,大概也正是将他的心意当作赌局的筹码。

  我从来都没有不信过江秦,从我第一回见他,我就一直毫无道理地相信他,信了他这么多年。

  那日我说记不起当年的场景,其实怎么可能,我至今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初见他的那一日,连同那日花架下蓝花矶松的碎影轮廓,都能分毫不差地勾勒。

  那一年的夏日尤其漫长,父王身体已大不好,十二哥虽在年节过后刚刚掌政,但时局仍然混沌污浊得不容我们乐观。

  赵国的奉历军在夏初连破晋国北边防线,十二哥亲征北境,我独自一人勉力把握整个内宫朝局,每日都如履薄冰。偏生在春日里花粉勾起我身体里的病引,我养了两日病,六王兄便趁乱勾结其生母暂夫人欲意逼宫夺位。

  江秦便是那日来的,那个夏日我在殿后的花架下坐了一日,一面签发诏令一面咳嗽,一面咳嗽一面吐血每一道诏令写好便丢给守在一旁的暗卫,再咯出一口血继续写,这样一日下来,诏令签下去上百道,局面才勉强控制下来。现在想彼时我那形容,披头散发,面色煞白,委实和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我在那日的午后逆着光抬起头看他,他半张脸万千光华,半张脸又隐于阴暗,我愣了好久。

  他含笑向我行一礼,身姿挺拔优雅,眼底却不带笑意,他施施然道:“弦月殿下安好,在下江子临。”

  我在脑中迅速搜索到这个名字的主人片刻后勾起嘴角:“太子殿下。”

  江秦,江子临,黎国的太子

  他选择在这样一个危急存亡之际孤身潜入我晋王宫,理由可能有千百种。然而我未想到的是,他一见我便开门见山地同我谈了桩生意,半个月后,黎国的婚书便跨过临月河递到了晋国都城王宫。

  那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见面,没有郎情妾意温情脉脉,也没有王室尊荣十里风光,只是一场冷静的利益交易,权衡利弊算计人心。

  我和他讲明两点我说十二王兄未必能够顺利继位,他道此约若成,他必全力相助:我又说,我先天有不足之症,恐不能享天寿,他道无妨,尽力活着便好。

  我说好。

  那次的祸乱最终能够平息下来,大半要靠着江秦之后在我那桌案发出的与我等量的诏令,他道此举便算作他的见面礼。只是最后签下的一封信笺,却折好给了我,信封上写着:阿月亲启。

  那四个字,眼下正刻在紧紧握在我手中的那封信笺上。

  天下九国里,谁人不知黎国的江子临惊世奇才,明明晓得他不过是精通诛心之论,我却甘愿沉沦。

  我见过那么多人,可除去母妃和哥哥,没有谁真正对我好,也没有谁说过要为我背负什么。信或许对我说过喜欢,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永远都会为了那份至尊之位而放弃我。我曾想过我这一生,不过是在利弊得失之间抉择算计,到死都无法脱下这枯腐的皮囊。

  可那日蓝花似海,他在信中告诉我,自此以后,利弊他可为我文量,人心,若我想要,他可原原本本交到我面前。

  我这一生都会记得。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在我耳边变得清晰起来,我费力地站起身来,脑袋里作响,感觉指尖都在颤抖。

  我看到那个影子逆着月影被越拉越长,最终到达城墙底下,马背上的人轻巧翻身落地,身姿挺拔笑意柔和,一如初见。

  他脸上流淌着柔软月光,我听不见,却能看见他在说:“我回来了。”就像他每次答应过我的。

  可一切终归还是快要到尽头了。

  太后前日的那番话还回响在我耳边:“弦月,你不要怪母后心狠,哀家本来以为,你会是最适合做子临王后的人,因为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一样麻木不仁,只是你的麻木不仁,已经让他心疼了。子临从来不是一个会把自己心思外露的人,可是他是哀家的亲儿子,哀家知道,他对你的感情,已经太过了。”

  太后说得很对,其实从江秦为晋国发兵那日起我就晓得她不可能再放过我了。她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帝王之才,不能毁在我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即便避世这么多年,她也依然是黎国的太后。

  但她不知道,即便她不对我下手,我的病也撑不过这一两年了。这一遭我整个身体已损耗过大,或许我私心里也不愿意让子临看见我逐渐残败的模样,即便是在他记忆里,我也希望我能是一直美好的。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有些事,子临从没有告诉过我,但我一直都知道。

  比如他给我们的女儿起名叫成安,如同他想给我的,成就一个盛世安稳。

  比如他三年前亲手种在行宫的蓝花矶松,前日里正开了第一季花。

  那种我曾说过的,性喜温暖潮湿,在黎国种不活的花。

  他答应过我的,件件事都做到了,没答应过我的也都做到了。

  一直在食言的,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

  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曾经幻想过能在他们身边一直陪着,可是现在想来,终归是奢望了。

  意识在逐渐脱离我的身体,可我仿佛看见了那个身影,携着柔软月光,那么熟悉的,那么焦急的,就快要将我整个包围。

  一如六年前的那个午后,锦衣的青年施施然立在开满蓝雪花的花架下,为我折一封描金笺,为我提笔写道:阿月亲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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