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笺事1
永旭二年四月初十,纪清行宫绕墙而生的红杏花纷纷往宫墙外落的时候,江秦派来接我的人终于到了。
十二王兄从王宫里出来送我,我们顺着被四月细雨沾湿的青石阶一路下山,他甩开后面老长一伙人,牵着我走在最前,我便在山门前远远瞧见了昀齐。
他见我,立时恭敬跪下唤我一声“娘娘”。我回过头看十二哥,他朝我笑笑,笑容模糊在四月春光里,逐渐消散不见。
我嫁去黎国的这些年来,一年里总有三月是住在晋国的。每每思及此,千千总得叹息又叹气:“娘娘,没有这样的规矩的。”
的确是没这样的规矩。
然黎国与晋国间,只隔了条临月河,可谓是实打实的一衣带水,晋、黎两国国君不觉得如何,我也不觉得如何,九国里也再没谁有闲心来管这档子事。
昀齐道,辰夫人月前诞下皇子,因是未足月便早产,只得火急火燎叫我回宫主持小殿下的满月宴。我十分愕然,我上回离宫,辰夫人便怀上了,这回离宫,她竟都生下了,敢情事事都巧妙地避着我,真是稀奇。
昀齐又道,还有更重要的一桩事,原本打得火热的黎、赵边境战事,近日却息战讲和,赵国四皇子下月便要亲访黎国。我下船的脚步一顿,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临月河水,细细潺潺向东流去,我提步踩上实地,抬头“唔”了一声。
一直到好几日后,辰夫人身子利索了,我才有幸见着那刚满月的小殿下。听说王太后给起了名叫明彻,我仔细瞧了几眼,倒也不像是早产那般瘦巴巴的模样。
自我回宫以后,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诺大一个黎王宫,也没一个主事之人,王太后自从搬进了永仪宫,便似撂了挑子一般顾养天年去了。于是乎好不容易眼巴巴地将我盼回来,便像牲口一般操磨我。
我将小娃娃抱给江秦看:“陛下你瞧,是不是和明衡小时候有些像?”
他凉凉瞅一眼,道:“不像,明衡像朕多。”
这倒是奇了。我眼神在他和小娃娃之间转了几圈,他便又道:“明衡在王姐府上也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接回来?”
我如实和江秦说,明衡自从同长公主家的容昕玩熟之后,我每每问他是要和母后回宫还是要在姑母家玩,答的便都是后者了。他果然就皱眉了,道:“你也上上心,别只管抱别人儿子,自己儿子倒不见管了。”
我“喊”了一声,让奶妈把小娃娃抱走,然后走到前殿里去和各宫夫人们讲话。
江秦的这些个夫人,原本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还有好些个我压根就想不起模样的。好在姚夫人是个活泼的,但她说的话我总不大喜欢。辰夫人本就沉静,生了孩子之后,话便更少了。这点倒是和江秦相配得很。
没承想我前脚刚出殿门,江秦后脚便跟上来了。
我两条腿长步快,转眼便将众人甩到脑后去了,我亲自掌着宫灯四下照了照,便将袖中十二哥的密信递给江秦,道:“赵国此番所谓停战,不过是因王宫里的储位之争。这是晋国的盟约书,将来黎、赵战火若起晋国定不乘虚犯黎。”
江秦却不见伸手来接,我一想,方才见昀齐来与他耳语了片刻,莫不是他那边查出些什么?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唔”了一声接过信。我回过头,千千和昀齐在十步外跟着,雾色太浓,我只看得见我和江秦紧挨着的影子在月光下融在一处,不知哪宫里的梨树枝伸出来,婆婆娑娑的。
我又咳了起来,虽尽力掩住,但想必还是扰了江秦的思绪,他淡声问道:“今日的药可曾吃下?”我模模糊糊答了个“是头却又疼得厉害。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明衡刚满百天办宴时,那时候江秦还在当太子我病势许久未发作,身体尚好,但待到晚间散场时,仍是累得腰酸腿软迈不动步子,江秦却不肯坐步辇,一把就把我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往东宫走,我吓得“呀了一声,他便偏过头来看我,气息吐在我耳边“我很欢喜,阿月,我是真的很欢喜。”
仿若此景依旧,只是那日仲夏夜风清凉,月光柔和似水我们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就像那条幽静
宫巷似乎也遥遥无尽头,他棱角分明的侧颜,眉眼中分明带着的柔和,那是我唯一一回见他露出那样温存的笑意。
我这里一时未留神,江秦竟顺脚走到昭和宫里了我好意提醒他,今夜是该去辰夫人宫里的。他却没理我,只抬眼看着我院中出神:“朕曾听闻,你幼年在赵国住的那院子里,皆是你亲手栽种的蓝花矶松。”
我脚步一滞,他又轻声道:“为何你宫里却不见一株?”
我心中当下生出一百句假话来答他这一问。
昔年晋弱赵强我那父王在位时更是朝局混乱,听底下的谋士们给他出了个损招便将我母亲和年幼的十二哥送去赵国当质子以求鹿佑却没承想母妃那时怀着孕,半路里还生出个我来。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晋国好歹硬气了一回,将我们兄妹及母亲的牌位接回,此事隐晦不足为外人道且自两年前十二哥继位以来,便更是鲜少有人提起。
可在急速思索中我忽然又悟了。他怎么可能不晓得。
但我还是答他:“那蓝花矶松性喜温暖潮湿的气候,黎国偏冷了些,怕是种不活的。”
他声音越发轻:“那你为何,要种这许多天竺葵呢?”
我奇道:“陛下不是喜欢天竺葵吗?”
他偏头看我,神色晦暗:“只因朕喜欢。”他转身向外走,到殿门时却冷声道:“不,王后,你从来都不晓得朕喜欢什么。”
又是一年仲夏,赵国前来议和的使团如期而至。
九云殿里舞姬的绯红色水袖甩出寸寸曼妙身段,那使臣隔着重重衣影遥遥向我举起玉盏:“信球敬陛下和娘娘一杯。”
使臣座侧即随夫而来的赵国四王妃修荣,远山般的黛眉上挑着,露出婉约精致的笑容:“妾身也早便听闻,昔日晋国弦月公主奇谋精算,不仅晋国广为称颂。就连我家殿下,也是常常提起。今日一见,娘娘果然风华绝世,可见传闻不虚。”
我面无表情虚虚向她举一举杯:“过奖了。”
宴至一半,我的头便昏昏沉沉,竟有些喝高了。
“娘娘,娘娘。”我回过神来,只见那殿中一月白衣裳的女乐师,手扶一架茎侯端坐于台下,指尖拨弄流转出的乐音似乎十分熟悉。
此乐师乃是殿下府中琴艺最出众的,殿下将她带在路上鼓乐解闷,今次也叫她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献丑权当助兴吧那四王妃立身道,眼尾却含笑瞟向我娘娘可觉得此曲耳熟?
我微微看了看江秦的脸色随即站起身来向台下走去。千千在我身后小声道:“娘娘。”
许多年都未见到这样伤敌一干自损八百的人了,真是甚好。
我径直走到那白衣乐师旁,眼风略一扫,那乐师便被请下去休息了。我指尖抚向琴弦,凉凉道:“本宫倒是记起些曲调,若有偏差,还望王妃不吝指教。”
话毕我眼一抬,正撞进信瑚的目光中,从他进殿开始,这是我第一回与他正视他的面容并未有丝毫异常、我的心中也未有曾预想过的波澜涌动。
这才是了,这才该是上位之人真正的内心,冷硬虚伪,不念丝毫感情。
乐声缓缓从我指尖法出时我偷偷看向高台之上的江秦,指尖力道一弹,琴弦“铮”的一声应声而断。
我淡淡道:“看来贵使的琴不太好。”
便再没看殿中的人,转身出去了。
直到走出好一段路,我的冷汗才一点点渗出来。
我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先前江秦的语气微带不耐烦,显然是不愿再与那四王妃纠缠,我便出手快速将她解决了。可出殿前江秦那个冰冷眼神,令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打鼓,这莫不是我方才会错了他的意思?
我揉着额头,正准备让千千扶我回昭和宫去,却有一道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清清淡淡,不疾不徐,我便一下子站住。
“一别十载,公主安好否?”
这一声公主令我恍惚,神思像脱离躯体般跨过岁月重重,来到记忆中稀薄昏黄的夕阳下,少年在老旧的院墙外向里喊:“弦月,弦月,院里的蓝雪花都开了我前日里刚作了首曲子,想着起名叫《醉蓝雪》,你可要听上一听?”那声音清亮明朗,却似隔在千山万水之外。
我站在黎王宫前细细回忆当年的赵国,层层垒土的十丈宫墙,是我度不过的虚无空茫,连同那墙外的少年,都如盛京模糊的凉月光,丝毫记不清,瞧不清。
我无声笑了一笑,道:“安好,安好。”
背后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他走到我面前来低下头看我的眼睛:“你就当真相信他?”
“没用的,信瑚。我看着他,“你早该知道我的,我除了我自己,还有十二哥,谁也不相信。可我如今,还是会选择他,就如当年一样。”我选了江秦,就是选了黎国,黎国和江,原本就
是一体我选了一条路,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今日这场宴里,赵国的意图若是要动摇江秦与我之间的联盟关系,那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这些年来我频繁往返于黎晋两国令天下诸国都深信两国间的亲密无隙。纵然无论是我,十二哥,还是江秦,我们早清楚,这种关系从一开始便像无柱之梁,时时刻刻都可能坍塌,但无所谓,只要有这表面上的亲密,就够了。
信理眼中几番明灭,终究归于黯然,我后退两步向他告了个礼,转身离去。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若是当年,是我先向晋国求婚,一切是否就不同了?
摇摇晃晃回到昭和宫,千千一路都在劝我不该喝这么多酒,我在路边吐了几回,连带着还吐了几口红的。
进屋时脚下有些踉跄,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好在一旁有人给我搭了一把手,q,这小姑娘的力道还挺大可搭在我腕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微一用力便将我提了起来我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他,笑了声:“呵呵,子临。”
这几个字出口,我便发觉今次真是喝过了。
我小心改口:“陛下。”
殿内灯火极暗,只微微从窗纸中透出些月光,眼下情形全然超出我的预料,就像这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大殿,此时却只有我们两个紧紧相依在这阴暗的角落,连同他的眼神也晦暗得骇人。他微微低头看我,良久笑了一声。
他抬手抚上我心口,没头没尾地道:“你可晓得朕第一回见你时,便知道,你本来就不是一个良善之人。”
我松了一口气,不在意地笑笑臣妾眼下头疼得紧,不大能记起那许久前的事了……
话头猛地被他的唇封住。
我口中残留着的酒气混着血沫,又被他卷入口中,鼻中也传来他衣衫上的阵阵酒香,我才察觉他也醉得不轻,最后他放开我的时候,还是揽得极紧,我却瞬间似生出浓浓委屈。
“阿月。”
他还是叫了我的名字:“玩弄人心,步步算计,你做得很好,过去十几年都做得很好。”
“可这几年,无论前朝后宫,除去晋国那些往来你事事皆似在旁观热闹。朕真想知道,阿月,你这心里,又在算计些什么?”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