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九重明2

家主傅乘得长子,取名傅临,诚如众人所想,傅乘对于傅靳的态度越加漠然,大长老原是傅靳父亲的心腹,素来偏疼傅靳,遂私下给他送了一封密函,但傅靳似乎不打算再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烧掉密函,再无行动。阿绾问他:“为什

么不为自己争一下呢?”

  傅靳略微顿了顿,嘲讽道:“西秦的百姓应当不会期望,日后入神庙侍奉的傅家家主是个瘸子。”阿绾恼怒,撇下他转身跑入雨幕中。他双手紧握成拳,立于身侧,他没有去追阿绾。

  她不明白他为何软弱,她亦不理解,他在傅家收敛锋芒退避所有的艰辛,傅乘的势头太盛,仅靠大长老之力很难与他对峙,他傅靳需要的,是一个时机。

  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他执一盏灯笼在屋檐下等她,夜风很大,烛火晦暗不明,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绾蹲到他身前,傅靳丝毫未动,似一尊石雕。“傅靳。”她轻唤他的名字,语气软糯,他伸手抚摸她的鬓发,一下又一下。

  他一定等了她很久,阿绾想着,鼻头发酸,她对他的恼怒早消了,只剩懊恼,就像四年前上元夜,后悔带他去人多的街道,后悔让他担心。

  傅靳俯身,吻了吻她颉间的银坠:“阿绾,莫要生我的气了。”阿绾想了想,道:“那么傅靳,你答应我,不要再这么轻贱自己。

  他们之间极少有这样亲密的举止,傅靳允诺“好,我答应你。”

  傅靳十九岁那年,大长老勒令他随家主傅乘入神庙供职,学着做一个神侍。

  出乎意料,傅乘没有拒绝,并答应亲自教导傅靳,他学得很快,颇得诸位巫咸赏识,再加上傅家家主的极力举荐,不久,傅靳被救封为神庙巫咸。接管神庙里的云晓花池。

  云晓花是为年后的祭祀大典栽培的,巫灵对此看得极重。云晓花对于灵气供求苛刻,需要悉心掌控灵气进入花池的量,傅靳不敢懈怠。当月十五,云晓花需要灵气最多的时候,傅靳照例在神庙看护,月华倾泻而下,地上镀着层银霜,朦朦胧胧。

  云晓花藤破土而出,竞相开放,远远观去,如一片火海。

  他想起了阿绾,那个姑娘的原身就是司逾花,却不知,她最后会是谁的司谕花灵。

  晨光熹微,又一个长夜过去,傅靳暗自舒了口气,施法封住地脉。蓦地,一柄剑从花池底部破土而出,向傅靳刺来。他微微转动木轮倚,剑掠过他的耳鬓,划破血肉。

  正是在转身躲避的一瞬,泥土翻涌,无数长剑自地底涌出,他瞬间明白,有人在地脉下设了剑阵,想要阻止他关闭地脉。傅靳来不及思索,起身跃下花池,一边躲避长剑,边加强封印。

  正是在这紧要关头,有一紫衣女子纵身跃入花池,恰是阿绾的模样,傅靳来不多想,旋身接住她。落入他怀中的那瞬,她目光闪烁,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阿绾”浅笑着将他推向剑阵,目光里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漠然与怨毒。

  他体内的灵力迅速流逝,傅靳划破手心,想要以血加固地脉的封印,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灵气溢出,云晓花疯长,藤蔓缠上殿中的石柱,火红的花朵竞相盛开,须臾枯萎化成灰,殿外吹来的风,将灰尽刮得满殿都是。

  云晓花被毁,兹事体大,三日后巫灵亲自审讯,傅靳被殿外守夜的数位巫咸指认,刻意开启打开地脉,妄图毁去祭司所用的云晓花。

  傅乘取出傅家供奉的流光珠,复原当夜云晓花池的景象。如巫咸所言,幻象中的傅靳进入神庙花池,破坏地脉,引大量灵气,冲毁云晓花。

  那方幻象里,没有突然显现的剑阵,也没有骤然出现的“阿绾”,流光珠被动了手脚。

  傅家家主跪在巫灵面前为他求情:”傅靳一念之差,还请巫灵大人宽宥他的过错。”傅靳哑然,心中百般滋味。

  十日后,巫灵判处傅靳流放北荒,无家主手谕不得回西秦。北荒之南是西秦历来流放犯人之地,冬季苦寒难耐,大长老怜悯他患有腿疾,向傅乘求了个人情,为他送几个小厮过去。

  从西秦驶到北荒之南,不过千里路程,大长老送来的一行人走了足足半个月,最后仅剩一名小厮顺利抵达北荒。

  他在西秦驻军军营里见到打扮成男子模样的阿绾,傅靳这才明白,大长老暗中将司谕花灵阿绾送了过来。

  掀开厚厚的毡毛帐篷走出来,风雪涌过来,阿绾冻得浑身发颤,傅靳解下大毫为她披上:“冬季的北荒严寒无比,你身子瘦弱,怕是受不住这样冷的天气,现在还冷吗?”

  她纤长的睫毛上挂了层霜,苍白的小脸裹在大擎下,衣裳加得太多,身形臃肿,模样憨悠壮壮,有些喜人。

  阿绾捧起傅靳的手,呵着热气试图悟暖他的手:“傅靳,在神庙中刺伤你的不是我。”

  暖意从他手上晕开,渐渐流传到了心扉,傅靳低下头看她,只想把她这一刻的神情定格在心中:“我知晓的。”

  不会是阿绾,她那样善良,从未伤过他,有人假扮成阿绾闯入,引他分心。

  他俯身抱了抱她,冰原上寒风刺骨。

  从西秦辗转到北荒的一路凶险都被阿绾三言两语带过她告知他一个消息:傅靳刚被发放到北荒,三岁的小公子傅临莫名得了病,大夫们束手无策,傅乘想要提前开启血祭,为幼子换命。

  倘若血祭成功,那便意味着傅家的新任家主不再是傅靳,大长老决不允许此事发生,他将阿绾塞到那一行小厮中,瞒天过海,偷偷送往北荒。为防止犯人逃走,北荒之南有西秦将士驻守,大长老料定傅乘难以越过边界的道道防线,遂将阿绾送到傅靳身边。

  不久,大长老又向阿绾传来消息,说是傅乘寻到了叛逃的司谕花灵“阿绾”,那个女子不仅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原身亦是司谕花灵。唯有一个解释,六年前长出的司谕花,是并蒂双生的,傅乘隐瞒了另一位司谕花灵凌华的存

  在,而刺伤傅靳的女子,正是凌华。

  傅靳平静地听她叙述完,往篝火里丢了块柴“你早些休息,我来守夜。”阿绾躺下,乌黑的眸子转了几转,望向他“傅靳,所谓司谕花灵的辅佐,就是以她们的血献祭,将修为渡给傅家人,对吗?”

  他竟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傅家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明黄的火焰在她的眼眸上跳跃,阿绾笑了笑“但如果是为了你,我没关系的。”

  傅靳走过去为她添了床被子,坐在阿绾身边,静默片刻,道:”阿绾,你见过海吗?沧娜的浮浪海下,有一座海底城,那里盛产泪,大的长公主虞,便很喜欢浮浪海采来的蜃泪,若是有机会,我们出海,去浮浪海看看。”

  “好。”阿绾答复道,很快,她呼吸平稳,沉入梦境,傅斯撤回安眼咒握着她素白的手,面色沉静如水世间万物仿佛静止、唯有山洞外的风叫器呼号。

  此夜过后,关于司诵花灵与家主的秘闻,再未被提及在傅家的时候傅斯极力护着阿缩,可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才发现,原来阿缩也可以是这样坚毅的女子。

  阿缩很快适应北荒艰苦恶劣的环境他腿脚不便,风雪太大时她就独自外出狩猎令傅靳留守在山洞中,有好几次她提着一串雪兔回来,身上积雪掉落一地、融成水溃。傅靳自嘲自己是半个度人,阿缩剥雪兔皮的手一停,展颜笑道

  我本事大养半个废人不成问题。

  傅斯的脚夜里疼得厉害,她给他缝制兽皮被子,完工后的被子针脚粗糙形状奇怪,阿缩有些失望,他夸她,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被子,”阿佯装嗔怒”净睁眼说瞎话,明明这么难看。

  末了她叹了口气:“傅靳,也就我吃你这一套了。”

  猝不及防地,她落入他的怀抱,轻轻浅浅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傅靳看着面色绯红的女子低声道:“阿缩,这又如何?”

  阿绾根然,垂着眼,他看到她的睫毛细微颤动着。她仰起脸,眸中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与艳丽“很好。”她伸出手攀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上他的面颊,于他耳畔低语,“傅斯,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原野上大雪苍茫,可他并不觉得冷。

  很快,傅靳接到大长老传信,得知傅临病逝,傅乘膝下再无继任人,而凌华被下令囚禁。他看了看睡颜恬静的阿绾,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北荒的风雪,归途上的满路荆棘,可否又多了几分希望。

  就这样相依为命过了几年,第三年的冬天,大雪封路,西秦军营发放不出粮食,傅靳与阿绾的处境更加艰难。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傅乘追查到阿绾下落,派出的杀手趁着西秦将士疲于应对雪灾悄然越过防线进入北荒。

  杀手们不多时便追查到两人所在方位,山洞口的毡毛毯子被一道风刃劈开傅斯转身将阿绾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十来位术法师。

  过了十来招,傅靳看准时机带着阿绾逃出去,他用障目术隐去行踪,试图甩脱杀手追踪奈何术法师们穷追不舍。

  他们藏身荒原,阿绾瑟缩在他怀中,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追随他来到北荒,这三年里他什么也给不了最后竟将她带至生死险境。

  夜色无尽,风雪交加,他低声道“我的父亲是当年傅家最出色的术法师,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在母亲生产前夕出了意外,死于北荒。母亲诞下我不久就撒手离去,天命师都说我命中带煞,叔父接任家主之位后也极力疏远我。这条路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可后来庆幸遇到了你。”

  他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她苍白的唇上:“阿绾,十三年前傅乘在我骑的马上动了手脚,我因此摔下马落得脚疾:三年前他在流光珠一事上造假,捏造幻象诬陷我蓄意毁坏云晓花。这一次我若再不抗争,他便要带走你。”

  “可是,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他紧紧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头上,声音哀伤如一头孤独的兽,“如果连你也没有我便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要抱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傅靳默念口诀,地面上的雪迅速积聚成人形,变为阿绾的模样,他用幻术造出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僵人。阿绾抓住他的衣袖:“傅靳,不要过去,你对付十位大术法师,毫无胜算……”他嘴角一弯,笑了笑:“我保证很快回来。他俯身一寸寸抚摸她的长发,将定身符咒点到她耳后。

  阿绾瞬间明白他的一心保全之意,眸中浮上薄薄水雾“那好,我等你回来,等咱们回了西秦,寻个机会去浮浪海上看看,我还没见过鲛人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傅靳第一次看到她眼里有了泪光。

  他带着傀儡人将杀手们引至百里外悬崖处,从深夜厮杀到黎明,明明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将十位大术法师全部击毙。再后来大长老派来接应的人找到他,他执意要回去接阿绾。

  可那里已经没有了她,派出去搜查的侍卫也说没有找到阿绾,仿佛有硕大的冰凌从天灵盖刺入,穿透喉咙,直抵心脏,冻住他的五脏六腑,傅靳跪在雪地里。

  北荒的天空如扯破了洞的棉被,雪簌簌落下,他跪了很久,天地苍茫一派纯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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