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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对他很好,却又好像总在骗他。
三清脸上有汗,气息不匀,光明殿离得远,大概是匆促赶来。
他攥紧拳头,一步步走过来,站在司药身边,看向碑后,瞳孔猛然一缩。
空棺。
三清扑过去,蹭着泥土跪入棺中,每一处都摸遍了,没什么法印,他的神君确实不在这里。
二人静默半晌,待都有了些冷静,三清才道:“司药神君,听闻今日,一位新神官,大闹了九荒殿?”
“是玉清池的儿子。”司药遽然想起,下界之时,无人知晓玉清池身份时,他曾进过药王谷,“也许同玉清池肉身有些感应,如今,被下了神狱。”
三清一怔,须臾,哑声道:“神君曾提起过。”
他站起来,道:“走吧,去趟九荒殿。”
二人到九荒殿门前,百花神女已在外面站了许久。
管事赔笑道:“上神前几日受了伤,正在修养,已经好几日未出房门,您请回吧……”
百花神女牙根紧咬,掌心捏的很紧:“今日若见不到他,我是绝不会走的。”
管事并不把个小小的神女当一回事,正要关门,眼神倏忽落到她的身后。
百花神女一回头,看到司药神君,他旁边站着一位相貌平平,面中一道疤贯的青年。
这青年一袭青绿色长袍,腰系布带,束发成冠,其貌不扬,胜在大方。
青年走到百花神女身前,道:“百花神女好。”这话十分恭敬,该是相识,可她却毫无印象,百花神女看向司药,微微皱眉,此时,身后的管事开口道:“三清上神……”
三清?那个新飞升的光明殿上神?
百花神女刚回神界不久,对神界新飞升的几位神官并不相熟,听闻光明神邸入主旁人,也只是替玉清池不甘,她从不记得自己与这位上神有何交集。
三清解释道:“我曾在清池神君身边做过神侍,神君同我提起过神女。”
清池二字是心头利刺,百花神女心头一震,此时才想起方才通传,还有一句,凌念毁了玉清池坟冢……百花:“玉清池……”
司药:“坟是空的。”
百花一怔:“空的?!怎么会是空的……”
话及此处,猛然一顿,她回头看向九荒殿门匾。
是了,也只有他,能干出这种疯事。
三清走到前面,微微笑道:“辛苦知会你家上神,说光明殿请见……就说说咱们神簿上的事。”
此话一落,便不是拜访这等小事了,二位上神本就交恶,谁知会不会挑出什么毛病,管事登然头皮发紧,钻进去通传。
到底是上神的名头管用,三清开口,撬开了九荒殿大门,几人穿过一条漆红色长廊,来到主殿,门开之时,里头一片漆黑,一股潮腥气扑面而来。
百花神女干呕一声,小声道:“这是什么味道,如此恶心?”
司药道:“不知。”
三清面不改色,走进殿中,看清里头摆设,才微微驻足。
清池神君同他曾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但他下界历劫之前,铃兰已经搬进主殿,他被绑着来过一次,那时殿中金瓶玉器,妆桌木柜,拥挤满当,可此时,却又回到从前,好似清池神君还在时那样简单。
只是,以前清池神君在时,是觉得自在,此时就只剩下冰冷空荡了。
“神簿?”三清循声看过,凌渊上神坐在桌前喝茶,眉目低垂,面色苍白,没有什么表情。
三清摇了摇头,坐下道:“今日,听闻神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一位神官闯了九荒殿,暂被扣押,二是清池神君的坟被人掘了……”
“我去看过了,坟是空的。”
凌渊端着茶杯的手上一顿,茶水滚烫,须臾,他回过神,把杯子放下了。
“所以呢?”
百花神女道:“念儿自幼体虚多病,神狱阴苦,他又重伤在身。”
她强行压下心中不甘,故作平静道:“所以,请上神高抬贵手,放玉清池最后这点血脉,一条活路。”
百花神女受玉清池所托,在人界守着凌念长大,从怀中孩童,到如今封神列阵,养育之情,其中深厚,早不逊于生父玉清池。
“……”
凌渊的眼神掩盖在浓密的睫毛帘下,眉间稍显松弛。
可在此时,司药神君道:“还有,玉清池的尸身。”
话音落下,堂下过风,极阴极冷。
司药道:“若上神知道他如今所在何处,请让他入土为安。”
“……”
三清抬头,见凌渊上神不知何时抬起脸,毫无血色,英俊的脸上阴鸷煞白。
三清直觉不妙,道:“听闻,这位神官是清池神君之子,他重伤入囚,神君若是得知此事,怕也不愿你这样做吧。”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他愿不愿意,关我何事?”
说着,还嫌不够,又要把这个死人从众人心头上拉下来,踩在脚下,继续道:“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炉鼎而已。”
司药心中有火在烧,他厉声道:“闭嘴!”
凌渊冷眼看他。
司药道:“他活着时,在你们九荒殿,你们口上无德,行为暴虐,是你们一点点杀了他。如今,他已经死了,只剩下这幅壳子,你明知道他多不想见你,怎么就不能让他清净一日?!”
凌渊面上爬出一抹黑气,冷冷地道:“听你这话,好似是他在我九荒殿受了多大委屈,是我劫走了他的尸体。”
司药:“不是么?”
凌渊:“当然不是。”
“他在九荒殿时,神能殿事,随他掌度,稀药珍草,尽他使用,吃穿用度,也无苛刻,上神名头,他也得了风光,他不过一个炉鼎,踏出神殿,可有人不敬?”
“……”
说到这里,凌渊觉得口干,喝了口滚烫的茶水:“你应该庆幸,此事非我所为。他杀我父母,屠我全族,若他的尸身落在我手中,你以为还能完好无损的交给你么?”
殿中一片死寂。三清看着凌渊,有些压在心底,本来早就烂在肚子里的陈年往事,从记忆中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忍不住开口,道:“凌渊上神,你真以为,是如此么?”
这话太过荒谬,三清忍不住哑声笑起来:“你以为九荒殿多大神通,能养活铃兰肉体凡胎久留神界,还能有稀药珍草,尽神君使用?”
凌渊道:“你说什么?”
三清是神侍出身,在下历劫命过百年,尝尽人间悲喜,再回神界,常显得从容,哪怕对着九荒殿,也不露情绪,可他此时目光罕见的尖锐,道:“神君是病死的。”
凌渊缓缓掀起眼皮,呼吸又深又重,下颚凸起两道硬块,道:“那又如何?”
三清道:“药簿,看过么?”
凌渊一怔:“什么?”
三清道:“神君从九荒殿中取走过多少药,沾过你们多少好处,一看不就清楚?”
管事老仆缩在九荒殿外,三清起身,走过去,道:“把去年的药簿拿来。”
管事往屋中看,三清冷冷地道:“光明殿各殿掌督管之责,怎么,九荒殿的账查不得了?”
“不敢,不敢……”
三清上神曾在九荒殿做过神侍,那时跟在一个卑贱不受宠的炉鼎身边,管事对他们如何,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的三清上神如今也许懒得计较,但管事却记得清楚,每日夜里想起都心惊胆战。
三清面无表情,道:“快些,别让你们上神等急了。”
这声音又冷又沉,管事一个哆嗦,忙跑出去了。
药簿很快被拿进来,被人打开,摆在凌渊上神面前,三清眼神冰冷,瞳仁爬出一根根血丝,道:“上神可看清楚?你口中的珍草奇药,是为哪个殿领用。”
凌渊眼神落在黄旧纸页上,上头字迹分明。
三清道:“是风华宫。”
“是你心爱的道侣,并非是你口中应有尽有的清池神君。”
凌渊盯着药簿看了一会,好一会儿,才伸手过来,拈起页纸,一张张的翻,他越翻越快,脸色也越苍白,到了最后,几乎已经是面无血色。
三清道:“凌渊上神怕是不知,清池神君非但不是应有尽有,反而是想要什么,全都没有。”
凌渊道:“是他不想……”
三清打断他的话:“怎么不想,神君想要活着,他身体不好,昏迷之前,要我去煎药,我却空手而归,是因为您的爱侣,把九荒殿的药库,都搬空了啊……”
“……”
凌渊上神向来冷酷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痕,他的手指捏紧,几乎崩断,他抬起头,额头青筋凸起,看向门口的管事,一字一字道:“我说过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么?”
管事扑通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凌渊脚下爬,求饶道:“您是说过,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但一个是您的道侣,他不过一个炉鼎,孰轻孰重,小的仔细掂量,您平日里更珍惜的分明是铃兰神君啊……”
“您嘱咐了每日给主殿送去一碗参汤,可铃兰神君的汤药,是您寻来的神医,开出的方子啊……”
凌渊红着眼睛,一脚把管事踢出主殿,猩红的血水洒了一地,他表情死了一般的僵,他的身体慢慢开始发抖,他无法承认他是玉清池死亡的罪魁祸首,挣扎道:“他身体向来不好……”
三清道:“玉清池的身体是向来不好的么?”
不是。
知凌渊道不是。
曾经,二人同在南水,寒冬腊月,玉清池把冰壳敲碎,手伸进去掏冻昏的鱼,衣裳被雪水浸透,连个喷嚏都不会打。
他在承华的躯壳之中,曾见过玉清池背着“他”,一夜之间,翻过数山,把“他”送回北凉宫殿。
玉清池身体一向极好。
后来……是万坤阁。
他把玉清池关在万坤阁中那几年,玉清池被信香压制,却敢从楼顶跳出去,即使有灵力傍身,玉清池摔在一根横枝上,如此重创,也毁坏了玉清池的根基。
凌渊眼中血丝密布,道:“是,我把他关进了万坤阁,但,我没有逼他,从楼顶跳出去,他自己想死,我有什么办法?”
三清好似听到什么笑话,道:“想死?这话我已从神君口中听了无数遍,好像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推脱掉所有责任,那你知道,为何他在万坤阁中,哪怕是死也要出去么?”
凌渊忽然吼道:“够了!谁允许你如此放肆,这样同我说话!”
三清道:“因为神君在被你关进万坤阁前,曾被抓进过万坤阁。”
凌渊笑起来,十分狰狞道:“笑话!当年之事,你怎么知道,他曾经被养在北凉王宫,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从未……”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不对,玉清池是有一年不见踪影。
那一年,发生何事,玉清池从未提起,只说是去筹谋,他记得玉清池对承华吼过,会让他去见那个孩子。
承华死了,每个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是玉清池心中只有种族之仇,先杀了那个孩子,后屠了北凉全族。
三清道:“祸斗曾受神君指派,陪我下界,屡次救我于危难。有次,它从火狱中把我叼出来,之后神色有异,趴在地上很久,祸斗说,若我有日飞黄腾达,声名显赫,一定不能忘了神君,其实万坤记那本书,是玉清池记下的,过往种种未全被湮没在时间中,是因为神君。清池神君以前进过万坤阁,行事过刚,险些命丧此处,被扔进了焚尸炉。若非他是火族神兽,可掌五火,怕是神君早就不在了!”
“神君曾提起过,他有一个女儿,刚出生后,便被人当着他的面,面中一刀,当场丧命,只因为,她是个坤泽。”
三清越说越快,面部因为激动发红,他咬牙切齿道:“天下之大,能做出此事的,除了你们乾族至上的北凉王室,还有旁人么?”
这话落下,面无人色的,不止一个凌渊,包括站在的身后二人。
凌渊眼睛疼的快要爆炸,他眼前一片血红,他一拳锤子桌上,道:“这不可能!”
三清道:“你若不信,就去下一趟阿鼻地狱,去那里看看,找几个还未魂飞魄散的北凉狗,去好好问个清楚吧!”
“到时候,你就知道,你把他关进万坤阁,逼他为北凉这群畜生还债,是都做了些多么恶心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