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玉清池看起来十分疲倦,却死死揪住承华不肯闭眼。
承华跪在榻边,对玉清池道:“我不会。”
玉清池问:“不会什么?”
承华道:“我守着你,哪都不去。”
承华划破手指,立下神誓。
玉清池这才闭上眼睛,却仍抓着承华的手。
哪怕有神誓为证,玉清池仍不信他。
承华上神抿着唇不说话,他分明没什么表情,司药却觉得他要哭了。
司药神君:“您还是请重婴神君来吧。”
承华道:“我偏不呢?”
司药道:“我救不了他。”
殿中静了许久,承华上神道:“他装的。”
司药神君看着地上的血,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
凌渊起身,去了风华宫。
铃兰躺着,见凌渊过来,起身笑道:“神君,今日有空过来?”
“嗯。”
凌渊坐在榻边,问:“今日的药喝了么?”
铃兰一怔,道:“喝了,一早就喝过了。”
凌渊道:“苦么?”
铃兰道:“苦。”
凌渊默不作声。
铃兰床头摆着蜜饯,甜嘴用的,凌渊看了许久,玉清池榻边没有。
宫中十分安静。
铃兰不懂,凌渊经常会到这里来,却又不同他说话。
这几日天寒,铃兰咳了两声,准备躺下。
凌渊问:“为什么会咳嗽?”
铃兰抓住凌渊的手,按在胸口,道:“这里闷。”
凌渊的手巨大而火热,铃兰又咳了两声,胸肋上下起伏震颤,道:“这样会好受些。”
“是么?”
凌渊垂下眼皮,收回了手。
不会好受的,那日,他们踢断了他的肋骨。
铃兰问:“神君,今日是有什么心事?”
殿中又一片死寂,须臾,凌渊道:“他快死了。”
铃兰问:“玉清池?”
凌渊手背青筋凸起,面无表情,也没有回答。
万年之前那些事,也许局中人都不明白,但铃兰这个局外人却看的明白,当日玉清池是如何求他的师尊救了他一命,那么清高的人,跪在地上磕的头破血流,铃兰想,玉清池曾经……应该是喜欢他们的。
只是后来,他们将事情做的太绝,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铃兰道:“他怎么了?”
凌渊低头看自己的手,道:“我们差一点,就打死他了。”
铃兰一怔,他看到凌渊上神在发抖。
“他吐了很多血。”凌渊比划一下,道:“那么多。”
铃兰觉得他是夸张,若真有那么多,人不可能活着,他也不可能到现在还未见着金丹。
铃兰心口不一道:“确实,是很吓人。”
凌渊道:“是。”
“承华吓得,跪在地上哄他。”
铃兰:“……”
凌渊在风华宫坐了许久,晚膳过后,有神侍端来汤药,凌渊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试了试温度,又在唇下吹了吹。
汤勺在药汤里搅,他一勺勺把汤药喂进铃兰嘴里,铃兰苦的皱眉,抱怨道:“这药喝不下去,全是因为苦。”
凌渊喂了颗蜜饯给他。
入夜之前,凌渊回了九荒主殿,司药神君双眼通红,他问:“喝下去了么?”
司药道:“没有。”
凌渊大步往殿中走,司药以为他要发疯,急切道:“如果还喝不进药,很危险。”
凌渊没有理会。
凌渊走到榻边,叫人端来蜜水,一盘切碎的蜜饯,搅在药碗里,喝了一口,哺进玉清池嘴里。
凌渊抵开玉清池的牙齿,冰凉的唇被迫张开被药液浸湿,凌渊喂完一口,抚着玉清池背脊,等他咽下去,再喂一口。
等一碗药都灌进玉清池肚子里,凌渊把他放平,让他躺在榻上。
凌渊摸上玉清池右边肋骨,对司药道:“他这里,也许裂了一根骨头,很疼,才想捂住。”
司药神君连忙过来,玉清池身上淤块太多,果然,是他忽略了这里。
司药问:“你怎么知道?”
凌渊抿起嘴唇。
司药神君懂了。
凌渊未想到,那根碎骨几乎插进肺里,等司药神君处理好,已是后夜。
玉清池躺在床上,面上凶煞的白,好在呼吸均匀平稳。
凌渊想不明白,为何这人如此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可他却……舍不得他死。
分明,他那么可恨。
凌渊死在离开南水那年冬天。
腊月二十七,还有两日便是他的十六岁生辰。
咽下最后一口前,凌渊闭不上眼睛,有些后悔。
数几日,他不该给玉清池送去那封信,邀他来北凉做客,他写满了三十页纸,同他讲北凉每一条闹街,犄角旮旯的铺子小馆。
他想,若是有时间,想和玉清池一间间逛完。
玉清池那样喜欢热闹,他定是会来的,可若他到了北凉,知道他死了,定会难过。
他不喜欢看玉清池哭。
凌渊从未想到,他能再次睁开眼睛。
四周是浓重的血腥气,他躺在朱砂血涂的阵眼上。
一男一女身穿黄色长袍,站在远处,面无表情,道:“成功了么?”
凌渊记忆之中,父王仁慈,母后宽和,他从未见过二人如此冷漠。
黑室之中,还有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
“好了。”
凌渊睁着眼,动弹不了,四肢如同捆绑,僵硬的束缚在躯壳之中,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张开嘴,一字一句道:“母后……我这是怎么了?”
随即,又从血阵中爬起来,看着阵外的人。
凌渊遽然心惊,不是他在动,也不是他在说话。
女人道:“渊儿?”
“……”
须臾,身体僵硬点头。
女人急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
那夜,凌渊才知道,北凉王后当年生下双生子,本是大喜,却逢当夜生异象,天师占后,谶曰:
一子: 当涂遗孽,秽乱宫阙。一乾一女坤,断送人国。此子若握兵权,致肇地覆天翻之祸,或北凉亡之。
另一子:枝发厥荣,为国之栋。皞皞熙熙 ,康乐利众。能使天下又安,遗风万代,利乾治也。
二子一胎双生,命格迥异,为北凉社稷,其中一子生来还未冠姓,便被弃之深林,自生自灭。
可谁知,北凉太子虽命旺北凉,却体虚病弱,当日,天师道:北凉建朝杀伐过重,煞孽反噬,国运散尽,若此子可至弱冠,北凉可有一救。
凌渊死后,王上郁郁寡欢,王后以泪洗面。后费尽心思,找到当年被弃山间的一子,利用至亲羁绊,助他夺舍重生。
王后抓着他的手,道:“渊儿,回来便好。”
凌渊想说不是,生死乃天数,万不该夺人寿命。
可这幅壳子却笑起来,齿缝之间,磨出寥寥数字:“多谢 母后。”
……
凌渊并未夺舍成功。
可见,可感,却无法支配。
数月之前,北凉王室称太子病重,后请来神医,如今已然病愈。
镜中容貌与凌渊相似七八,加上凌渊本就重病,不常踏出殿门,并未有人怀疑,这位北凉太子已换了个壳子。
一晃数年,凌渊本以为会一直如此,直到一日,这幅肉体的主人抬头,看到了玉清池。
玉清池坐在树上,盈盈笑道:“诶,你还记得我么?”
玉清池想叫他的名字,最后却红着脸道:“太子殿下。”
凌渊听到,剧烈的心跳。
并非他的心跳,是这幅肉体的心跳。
当夜,玉清池跟着“太子”偷偷溜进了东宫。
凌渊通过这双眼睛,看到玉清池颈后的咬痕。
可惜,他已经与其他乾元结成道侣。
夜里,玉清池打了地铺,睡在床下,地上比南水的床还要硬。
凌渊想多看他几眼,“太子殿下”却闭上眼翻了个身。
数年之中,凌渊第一次,想爬出这个身体,想要走到玉清池身边,给他一个拥抱,不管他是不是有了别人,也要告诉他,他真的很想念他。
玉清池躺在地上,他不太舒服,总觉得有些热,他想要打开窗户,小声道:“凌渊……”
床上人不悦道:“叫太子陛下。”
玉清池:“……”
殿中沉默半晌,玉清池道:“太子殿下变了。”
“……”
太子殿下不想露出什么破绽,问:“哪里?”
玉清池什么都没有说,可凌渊觉得,他是生气了。
半晌无话,气氛尴尬且僵硬,许久,玉清池道:“我睡了。”
“嗯。”
太子想,这人大抵就是他的“好兄弟”的笔稿中,把名字写过千万遍的那个坤泽。
他想起后颈那道咬痕。
太子烦躁翻身,心道:貌丑无比,不过如此。
……
太子没有想到,夜深,这个坤泽,会爬上了他的床。
他睁开眼睛,被渴求的信素包裹住,灵魂为之震颤,承华口中干燥,眼中逐渐赤红。
想要。
欲念,逼得他几乎发疯。
玉清池面色通红,眼中漆黑湿润,凑到“太子”面前,亲吻他的嘴角,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道:“我不知道怎么了,很难受……”
玉清池并非初情,但却是第一次如此无法控制,叫人失去理智,汹涌的情欲和着信香。
太子的手指粗糙,上头有常年握剑的粗茧。
玉清池觉得疼。
玉清池道:“凌渊……”
这个名字,如同一盆冷水,泼在太子头上。
他两颚凸起,咬牙道:“放开。”
玉清池瞳孔放大,湿润失神,凑过来亲他。
太子一把将他推开。
玉清池伸手抓他,刚碰到对方衣角,身子陡然一震,突如其来的压迫,凝成实质性的恐惧,压的他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太子走出房门,须臾,提进一盆冰水,泼在玉清池身上。
“冷静了么?”
玉清池呛了口水,趴在榻间咳嗽,满身热气被太子劈头盖脸的一盆冷水冲走。
凌渊看到玉清池抬起头,眼眶发红,道:“太子殿下,可真是狠心。”
……
未冠病殁,生离死别。
那夜之前,凌渊觉得,他已见识过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却不成想,只是开始。
标记是道欲枷。
为人标记,其他乾元便该无法感知其信香,更无法诱其发情,除非……
二人本就是命中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