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川,也无人等待

超低无敌美少女:这是一个小姐姐发来的

超低无敌美少女:她说这是她最意难平的一片文章

01 

他又一次出现在站台。 

与前几次相比,他的面容显得有几分憔悴。下巴隐隐有些青须,衬衣也出现了些许褶皱。 

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这个男人的可观赏度——甚至,为他原本漂亮得有些过头的五官增添几许沧桑。路过的女乘客都情不自禁向这个男人投来注目礼——尽管她们本人也觉得这样赤裸裸的目光有些不够礼貌。 

好在男人似乎不以为意。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空荡荡的隧道与逐渐安静下来的站台,好像在等什么人。 

这个近乎荒废的小站台坐落于青山脚下。列车缓缓驶出山洞,短暂的停靠后,又缓缓离去。除了偶尔几名来体验老站风情的游客外,小城的居民其实并不在这里坐车——更恢弘气派的新站台早已建好。 

然而这个男人却连日出现在这里。 

他在这个站台下车,然后望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最后一班列车抵达,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上车。

如此反复,如此深情。 

就在刚刚,又一班列车驶离。男人双手插在兜里。他望着列车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失落的神情——山风呼啸鼓起他的风衣,而他巍然不动——很少有人有如此寂寞而又动人的身影。 

我还在胡思乱想时,突然他几步走到跟前。 

“请问——” 

“啊,您跟我说话?”我有些紧张与失措。

“是的。”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淡淡的鼻音。

“听说这个站台即将拆除?” 

“是。似乎就在这几天。明天?后天?谁知道呢。但终归是要拆掉的。”他离我太近了。淡淡的古龙香水与男人特有的气味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胡乱说了些什么。

他沉吟:“您住在这里吗——我的意思是,过去?” 

“哦,是的。我在这里出生并长大。”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冒昧——不过,您是否认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一个名叫游星浮的女孩。”

“先生,这里虽说只是一座小城但光凭一个名字……” 

“的确。太为难了。”他眼里的光芒霎时黯淡。他垂下头,十分落寞。 

他这副样子实在叫人有些过意不去。我忍不住问:“您认识她?您在找她?”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复杂而又痛苦。“不,我不记得她。但我在等她。” 

也许他也觉得这句话太自相矛盾,他苦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她曾在这里等过我。”

我望着他。他却望着氤氲翠绿的山谷,有些出神。 

“等了很久。”他轻轻说。

02

夏寒洲甚至都没记住这座小城的名字。“就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他一手摇下车窗,望着窗外满目葱郁。“四面环山。最便捷的交通是火车。对,没有飞机,我刚从火车下来。最古老的那种绿皮火车。该体验终生难忘。” 

说着汽车重重颠了一下。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夏寒洲一眼,笑道:“更难忘的还在后头。寒洲,待会请将手机上缴。” 

夏寒洲挑眉,语气不满:“游叔。” 

“夏董让你来接受磨砺,而非度假。”

夏寒洲对着手机,继续跟同学神侃:“听见了?家父给我安排的暑假是到我们家司机的老家体验生活。好了你们别笑了,也许我能满足我老爸的心愿弃医从商,给他一份古城地产开发项目报告呢?” 

游叔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把车停稳后,他干脆利落丢下一句话:“拿下行李。” 

夏寒洲愣了愣。平常别说行李,就算一只茶杯,都有人争先恐后替他端来——而今他的司机叫他自己拿行李?游叔是夏家老臣,做了二十几年工,夏寒洲十分尊重他——但是叫他自己拿行李——夏寒洲有些委屈有些赌气,一手拎出行李箱,砰一声砸在地上。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这样乱丢东西,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夏寒洲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剪着短发的小女孩。她仰着头,很认真地盯着他。

03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男人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十指交叉。“坦白说我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不高,很瘦。那天她手里拎着一只竹篮,里面装着刚刚采摘的迷迭香——当然,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的?”他再次露出些许复杂些许痛苦的神情,忽然有些语塞。“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我收到了一些信。一些在很久以前就写给我、但我一直没有收到的信。”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叠信纸。 

纸质五花八门大小不一。有牛皮纸,有便利贴,甚至有医院的药方笺。他小心翼翼地从中找出一张。 

“我想,这大概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04 

寒洲,我可以想象你在收到这封信时诧异的表情。 

就好像你第一次来到小城,看见红砖白瓦,青山绿水,早餐的稀粥红薯,竹篮里的迷迭香,这一切都叫你惊奇。你喜欢指着各种植物问我:“这是什么?可以吃吗?”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惜这只是于我如此。于你——我知道于你,它们不过一场过眼云烟。 

你甚至未曾记住我的名字。 

但我无法沉默下去。我必须说出来,必须告诉你,夏寒洲。我爱过你,等过你,恨过你——但你却始终不知道。

05 

那封“信”写在一张褶皱的牛皮纸上。寥寥数语,似乎不能称之为一封信。 

这时男人忽然说:“我是一名医生。”他顿了顿。“几年前我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我们在不同的国家之间辗转,坦白说,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站或明天会在哪里。” 

我静静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但我热爱这样的生活。也许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愿被束缚——不管是一个地方、一个人还是一段感情。” 

“所以就因为这样,你故意忘了她?” 

“不,不是这样的。”他痛苦地摇头。“小游……认识她时,我还太年轻。”

06 

游叔果真没收了夏寒洲的手机。 

夏寒洲苦不堪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小女孩身后,看了一会儿,有些讶异:“微积分?” 

正在写作业的小孩抬起头,点了点。 

“你上几年级了?” 

小孩气急败坏:“什么几年级!我下学期就上高中了!” 

“什么?现在初中生暑假作业是微积分?”“我自学的。”小孩面有得色。 

夏寒洲肃然起敬。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饶有兴趣:“游叔是你爸?你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在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递给他。夏寒洲一字一顿:“游星浮。” 

“老爸说我出生前下了一场大雨。傍晚。满天都是星星。天空蓝得好像大海。星星好像浮在海面上。”她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话题一转。“你是学霸?” 

“哈?谁跟你讲的?”夏寒洲失笑。想也知道一定是游叔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惹得小游一脸敬仰,眼神渴求:“能不能给我讲讲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夏寒洲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你、你一个初中生……再说我是学医的。”再学霸也不能让他一个医科生教初中生高等数学吧?小游凝视他许久,指着他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你不会。对不对?” 

竟然被一个初中生鄙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夏寒洲眯了眯眼。“稿纸在哪?” 

讲了半天夏寒洲口干舌燥额头冒汗。倒不是小游太愚钝,反之她实在太聪明。连串追问逼得夏寒洲心都提到嗓子口,恨不能马上修一个数学博士学位来震住她。最后他忍不住问:“你智商多少?诺贝尔奖项里没有数学奖的你知道吗?”言下之意是小朋友别闹,数学再好也拿不了诺贝尔奖光耀门楣。 

小游歪了歪头:“谁说我是为了数学?”“哦?居然不是。我还以为你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专职羞辱医生的数学家。” 

她咬着铅笔头,拿眼睛瞥了他一下,又怯怯收回眼神,有一下没一下折着稿纸边缘,兔子叫似的哼哼了一声。夏寒洲没听清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她红着脸,大声:“我说我想当飞行员!”

07 

寒洲,现在我在5500米的高空。距离我的理想有3000米之遥——或者说,遥遥无期。 

我没有成为一名飞行员,不能驾驶银鹰翱翔于九空之上。但我一点都不后悔,相反感到高兴。因为5500米的晴空之下是你所在的非洲大陆。也许你仰头时就会看见我们的机翼掠过山川河谷。 

但你不知道我也在这里。 

我现在的工作你一定不会陌生。运输机。是的,就是为你们空投药品食物或者说希望的运输机。我的职责是计算。根据天气、风力、重力等计算空投物体与降落伞,计算它们的重量、投放时间与高度——为此我必须心无旁骛,否则在天空的差之一厘,对于在地面的你们,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压力特别大,但我仍然喜欢它。因为每一次空投结束,都能获得一段小小的空闲时间。我可以站在打开的机舱门口,透过稀薄的云层俯瞰这片大地。 

这片有你的大地。 

大风呼啸,群山苍茫。可惜我可以在几秒内计算出天空与大地的距离,却无法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算出我们之间的距离。

08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她?”我问道。他低头看了眼那些信:“我以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以为?” 

男人有些出神,他说:“我记得那年夏夜,我们在她家的天井看星星。”

09 

“你在学校也这么安静?”夏寒洲蹲在地上,看小游用井水湃荔枝。 

“我有吗?”她忽然抬头反问。 

“一个月下来你除了跟我讨论数理化生,就再没别的话题。我说小游,小姑娘这样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哦。”他故意逗她。 

她果然又气又急又羞,脸噗地红了。小小面孔好像剥了壳的荔枝,脸颊有些肉肉的,带着一点婴儿肥。因为不高兴而嘟了嘴,她用手指戳着浮在水面的荔枝。看一颗颗鲜红的荔枝果扑通下去,又扑通上来。夏夜的山风带着一丝濡湿的清甜,好像在清晨摇曳的荷露。而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在脸上留两排疏影,像蝴蝶的羽翼,在微风中轻颤。 

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特别安静,像午夜在枕边徘徊的明月光,像夏日午时半梦半醒,看见被微风吹动的窗帘。他的脑海,他的心都空空荡荡,干净得犹如一阵来自山谷深处的风,丝丝清凉,幽静得好像一声叹息。他轻轻靠近,俯身,连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就这样,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好像一只蜻蜓,小心翼翼地停落在风中的芦苇——只轻轻地碰了一下,旋即惊惶逃开。 

夏寒洲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底轰一声炸开。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待他反应过来时,正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她没有躲开,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里甚至没有一点惊讶。 

“你喜欢我吗?”她忽然问。 

“什么?” 

她猛地摇头:“没什么。开玩笑呢。” 

“小游。” 

“嗯?” 

“我们大学的航空航天专业世界排名前十。” 

“哦。” 

“我不恐高。” 

“嗯。”夏寒洲忍无可忍:“你能多说几个字吗?” 

她深深垂着头,半晌,低低地说:“那你等我。”

10 

寒洲,昨天我们的飞机又一次经过这片丛林。其实丛林大抵相似,如果不靠坐标,很难辨认这片林子这是不是我们曾经经过的那一道风景。但我就是记得。绝佳的记忆力就是这样可恶。忘不掉昨天,忘不掉昨天的昨天,所有往昔好似一帧帧高清画面,不停重演,所以总想找机会问问你,你是怎么忘掉的? 

一个人要有多狠心多寡情,才能做到如斯健忘。 

你离开的那天,将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写在我掌心。我曲指握拳,十指连心。那时我还没到你肩膀高,每一次为了偷偷看你都要稍稍踮起脚尖。我十分苦恼,再不长高一些以后如何是好。我又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快喜欢上一个人——毫无预兆地,毫无保留地。我感到甜蜜、困惑、紧张以及恐惧。但你却像没事人似的,甚至归心似箭地想要回去——是了,这于我而言是分离,而于你而言却是团聚。 

我看着你兴奋地跳上火车,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你在车窗内向我挥手,你在笑,高兴得好像即将春游。好像有一万句话堵在我的胸口说不出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跟着火车跑,大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看见你对我说话了。你的口型,我一遍又一遍重演并重复。当时你对我说:“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这句话,这个约定,其实不过是你又一次一时兴起的玩笑对吗?

11 

“你骗了她?你并没有回来过对吗?” 

男人收回眼神,有些呆怔地望着铁轨。半晌,他缓缓说:“回去后才知道父亲支开我是因为家里的生意出了问题。从前从来不觉得自己任性,还觉得从医的理想至上。等到重重跌到谷底方才明白,一个人失去了理想,并不会活不下去。但失去了年少气盛时看不惯的那些所谓世俗,一秒都活不下去。” 

“有多糟?” 

他想了想,说:“清卖掉所有产业,只够我们偿还七成债务。父亲在狱中。入狱前他辞退游叔。游叔什么都没说,走之前将所有的积蓄交给律师,请他保我父亲周全。母亲一病不起。还差一年就毕业但我退了学。从医救得了性命,却救不了我的父母与夏家。” 

“你去了别的地方?” 

“申请了商科。半工半读。最窘迫时三天只吃一条面包。” 

“所以你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风花雪月?她将如晨星闪耀,而我已入泥淖看不见未来。我只能忘掉她。” 

“可她并不知道。” 

“这样才好。以为遇上一个纨绔公子浪荡不羁。而后生怨,恨上几天也就忘了,最后变成一个笑话,时过境迁还能拿出来笑笑,说当年那么傻,天真相信过一个人的谎。”“可如若她不愿如此呢?” 

他猛地愣住,旋即摇头:“不,不可能。她还那么小。小时候的事情,一时的旖旎,她应该很快忘掉——” 

“可是她并没有,不是吗?”我望着他手里那叠厚厚的信札。 

他以为青春心事可以无疾而终,却没料到它竟在她心底扎了根。 

他更没想到的是,终她一生,她都未能拔出这一根刺。

12 

夏寒洲三个字在一夜间声名鹊起。不为其他,只因夏寒洲一跃成为某商业大亨的乘龙快婿。 

金光闪闪的商学院和外资投行背景,一表人才,内敛低调。媒体绞尽脑汁想挖点猛料,不想却挖出他家道中落后贫穷贵公子的励志故事。有人爆出他打工时的照片。华人街小饭店的灯光昏暗。他挽着袖子,仔细擦洗一只白盘子,面容沉静,气度不凡。 

狗仔队追问:“洗碗感觉如何?” 

他面不改色:“挺好的。涤尽污渍,还复天地一片清明。” 

“不埋怨?” 

“人生总有起伏。” 

“与大小姐订婚算不算攀高枝?” 

“当然。她是杰出女性,我高山仰止。” 

“杰出在哪里?这位小姐只懂买奢侈品、晒幸福以及与粉丝对骂,如此头脑简单,你爱她什么?” 

“大智若愚。简单的人自有她们可爱与珍贵之处。” 

“珍贵之处是否是她的父亲许你入主总裁办公室?” 

“我执掌期间股价飙升,从股东到员工人人满意,我问心无愧。” 

“传言你是为夏家东山再起而铺路?” 

“家父在狱中表现出色获得减刑,如今他醉心书法,打算出狱后当一名书法家。你觉得夏家要东山再起做什么?卖字画?” 

滴水不漏。你看不见他的锋芒而他却锋芒毕露。从娱乐周刊到财经周刊,各路名嘴轮番上阵,纷纷溃退,继而叹服夏寒洲是只狐狸。优雅至死,虚伪如斯。在他又一次吞并他人企业时,接受采访。主持人做足功课卯足劲,开口便问:“曾经你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 

一贯沉静的夏寒洲微微愣了一下,迟疑道:“是。” 

“还差一年毕业你却退学了。” 

“对。” 

“如果继续下去现在你也许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如愿以偿,平淡一生。”没等夏寒洲开口,主持人突然提高音量。“可是你没有。” 

他不甘心。 

他到底还是不甘心了。 

商海纵横,沾染一手血腥铜臭,违心地笑,假装去爱……这样的事情他不是不会做,只是不屑做。但过去的夏寒洲有资格选择不做,而后的夏寒洲只能选择去做。一股莫大的悲哀如海啸般席卷而至。摄像机对着他,清楚地拍见他眼神里闪现而过一丝温柔。他好像想起什么,就在那一刹那。很快他恢复一贯的微笑,礼貌而又疏离:“对,我没有。” 

“为什么?”主持人咄咄逼人。 

他扬了扬嘴角:“因为我俗气。” 

理想又不能填饱肚子。 

“但你却出资在母校建了医学实验大楼。”夏寒洲答得幽默:“是,为了祭奠我曾经的理想。所以你看现实多残酷,连祭奠理想都要花钱。” 

一问一答精彩纷呈,电视台津津有味轮播数次。夏寒洲转台时无意看见,立刻关掉,一脸嫌恶。 

“咦,为什么不看?多帅!”未婚妻不解。 

他笑了笑,言左右而顾其他:“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 

“应酬。” 

未婚妻不满地撅嘴:“你总这样,哪来那么多应酬?彻夜不回……我要告诉爸爸!” 

夏寒洲不置可否,穿上外套:“别这样宝贝,说话做事聪明点。”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冰冷。“就算你告诉他,他也只会叫你假装不知情并且闭嘴。”

13 

寒洲,我时常去站台等你。尽管我知道你不可能会来。但我总怀抱这样的奢望,奢望也许有一天当火车停下时,你会走出车厢然后说你来迟了。 

爸爸也说不要再去站台了。他说夏寒洲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总要喝一杯酒。一大杯,一口饮尽而后双目通红。他很喜欢你,但当电视上开始播放你的采访时,他总要转台。这不是我认识的夏寒洲,他说。 

那么,你还是我认识的你吗? 

又或者我该问,夏寒洲,你还记得我吗?大四毕业的化妆舞会,他们都装扮成公主王子,只有我选择了海吉亚,古罗马神话中的医神。他们哈哈大笑,因为我的模样实在滑稽。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个人怎么能愚蠢并固执成像我这样? 

于是独自一人躲在角落喝酒。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未来的飞行员本不该酗酒,但那天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你跟我说这里的航天航空专业全球顶尖,我来了。你说你不恐高,于是我不改初衷几乎马上要成为一名飞行员了。你叫我等你回来,我也等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照做了,那么你呢? 

当你叱咤风云或沉醉温柔乡时,可还记得当年的只言片语?

14 

夏寒洲连饮几杯威士忌,皱眉:“那边为什么这么吵?” 

酒保笑道:“毕业舞会。一生只得一次,故此放纵。” 

夏寒洲定睛一看,失笑:“群魔乱舞。” 

“年轻人。” 

“是啊,年轻。”他又仰头,放下酒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禁忌。” 

“夏总依然年轻。”酒保微笑。“而且名利在手,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夏寒洲有几分醉意了,他摆了摆手:“来不及了。” 

酒保见他起身,忙伸手搀扶:“我帮您叫司机。” 

“不用。我出去吹吹风。”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他缓缓穿过喧嚣的人群与闪烁的霓虹,摇滚乐声几乎震破鼓膜,他越过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好像穿越了一整个世纪。最后他走到酒吧后的弄堂。半明半暗的街灯下,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 

“谁?” 

哭声嘎然而止,仿佛受到惊吓——夏寒洲受到的惊吓一点都不比……这只小鬼来得少。 

这是什么……玩意啊,他在心里呻吟着,然后靠近那个穿得奇奇怪怪还哭花了脸的小鬼。 

“你哭什么?” 

那个身形纤细的小鬼愣愣地望着他,半晌,小声说:“他们都笑我丑。” 

夏寒洲打量她,哼了一声:“他们说的是实话。” 

小鬼鼻头一皱,哭得更大声了:“你也说我丑,你才看到我就说我丑!” 

“别吵!”夏寒洲酒劲上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被她这么一喊头都痛了,忍不住低喝。他一手推开她,上下端详:“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她大概也喝多了,踉跄后退一步,晃着小脑袋:“因、因为这是神话里的医神啊。”“医神?哈哈哈,有这么丑的医神吗?你学医的?” 

“才、才不是。”她大着舌头。“我、我是飞行员。”说着假发掉下来,遮住她的脸。她恼火,扯了扯,更糟,假发歪歪扭扭搭在脑门上,滑稽极了。 

夏寒洲笑得更厉害了。但不知为何,笑着笑着忽然眼角濡湿。飞行员?好熟悉的三个字。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时,心会那么痛?痛得好像被一把利刃狠狠插进心口搅动,血肉模糊,整颗心都被绞成碎片——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痛? 

她歪歪摆摆,有些站不稳。忽然她指着他的鼻头:“我、我认得你。” 

夏寒洲点点头:“我知道,我很出名。” 

“不不不。”她认真地摆手。“你是一个骗子。大——骗子!” 

说的也没错。他的每一天每一秒,都在自己骗自己。所以才需流连酒吧彻夜买醉,企图沉沦于这样的万劫不复。 

“你骗我你会回来,骗我等你……而我居然相信。”她又哭又笑,踉跄着想要上前抓住他,不想哽了哽,哇一声吐出来。 

真是一塌糊涂啊。夏寒洲皱眉,正欲上前,司机远远跑来,欠了欠身。轻声道:“管家说大小姐刚出来找您,正朝酒吧的方向过来。” 

麻烦!正巧酒保出来,夏寒洲随手将手帕塞到酒保手里,抬了抬下颌:“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她醒醒酒吧。” 

“你认识?”酒保问。 

光线晦暗,她背对他,扶着墙呕得天翻地覆。夏寒洲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轻笑:“怎么可能?”他转身疾步离去,毫不留情。 

走了几步隐约听见身后她喊他的名字:“夏寒洲!” 

那一声呼喊撕心裂肺。但他的脚步只是顿了顿,摇头苦笑:“看来以后要少接采访。这种小鬼都知道我名字,以后还上哪喝酒去?” 

他没有回头。真是可惜。 

如果他再回一次头,就会看见她痛哭失声跪倒在地。旁人都道她醉了。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没有。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终于等到他、遇到他了。 

可他居然、甚至,没有认出她来。 

一个人的心要有多狠,才会把另一个人忘得如此彻底干净,还可以这样坦然站在她的面前,像一个真真正正的陌生人,就连听见她这样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都可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离去。 

游星浮设想过无数次相遇的画面,唯独没有想到它会无情至此,狼狈如斯。

15 

“真是遗憾,竟然就这样擦身而过。”我感慨。 

男人目送又一班列车驶离,这才缓缓收回眼神。“以前我从来不信命运之说。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有办法得到,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无所畏惧。然而缘分——” 

他忽然有些伤感,说不下去。 

我宽慰道:“无须自责,这并非你的错。”“但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他突然问,”您知道这些信是怎么到我手中的吗?” 

“啊这个,信的话,一般都是邮寄的吧。”他摇头,轻轻道:“不。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信送到我手里。” 

他埋下头,半晌抬起,声音忽然有些颤抖:“她只是写。写完将它们塞进降落伞。”我沉默,静静地望着他。 

“她放弃了飞行员考试,选择当一名运输机装卸计算员。因为这个工作可以搭乘运输机飞往各个需要救援的国家——那时我已经完成了复仇,击垮那个曾令我父亲破产的对手。解除婚约后,父亲出狱,我把所有钱交还予他,考了行医证,随后就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 

“如愿以偿。” 

“是的,如愿以偿。几年下来足迹遍布中东与非洲。无牵无挂——如果不是偶然在一所难民营看到这封信......” 

“有人捡到了她写给你的信?” 

他点头。“您大概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无法形容。我在沙漠中整整走了一天,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因为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尤其与那封信在一起的,还有这个。” 

是一方素色男式手帕。那一晚他们好不容易相遇了,那样面对面了,却终究还是没能在一起。她万念俱灰,将他的手帕绑在降落伞上,任由它随风而去。

16 

寒洲,今天我又将穿过你头顶的云层。数不清第几次。每一次运输机降低高度时,我总忍不住站在舱门口眺望,不切实际地期冀能够看见你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这片安宁却又动荡的大地。我遇见过成群的斑马横渡大河,我看见过北归的候鸟结群迁徙,却唯独不曾望见过你。 

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越过所有山河与岁月,就会遇见死生契阔的等待。世间最寂寞的自欺欺人莫过于此。我终究不愿承认,其实在时间尽头苦苦守候的,只有我自己。但又无法怪你。如果一定要追究是什么让你我这样错身而过、一错再错,那么就怪我对你的爱细若涓埃、微不足道。也许是我的勇气太渺小,承受不住命运的骇浪惊涛——但我真的已经尽力。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飞行,小城的站台也将逝去。 

连等你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要再等什么。

17 

天色渐晚,最后一班列车缓缓驶进站台。“真是唐突了,竟然耽误您这么久的时间听我讲这些。”男人有些抱歉。 

“哪里。您太客气了。”我指着他正收起来的信札。“所以......您找到了她写的所有信?” 

“是的每一封。”男人的眼神浮现出温柔的神采。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问,“您一定也找过她?” 

男人沉默了片刻。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有些艰难地说:“她的最后一次任务......运输机在降落后,机场有两支当地武装部队火并。殃及池鱼,飞机失火......他们说她受伤回国。我用尽一切办法来寻找她,但徒劳无获。她与家人早就搬离,渺无音讯。最后想到这个站台......” 

“如果找到她的话……” 

“您想问如果找到她以后我会怎么做?”男人苦笑。“我还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再看看她——真的,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如果她知道您如此有心,还在这个站台等了这么多天——她一定很欣慰。” 

男人不再说什么。他起身。“您不走吗?也在等人?” 

我摇头:“不不,我等的人已经来了。但我稍后再走。” 

“这是最后一班列车了。”他提醒我。 

“没有关系,我就住在附近。” 

“不管怎么说,谢谢您陪我聊了这么久。”“不客气——请等等!夏先生。”我喊住他。他已经走到车门口,闻声回头。 

“您......您喜欢过她吗?” 

列车鸣起长笛,呜地一声响彻云谷。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列车里,我望着列车消逝在山川里。这才慢慢取下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那场大火烧毁我全身上下近半皮肤,连声带都被破坏。但我不怨。我知道命运自有它的道理。 

就好像他终究还是来了。 

就好像我终于还是等到他了, 

就好像我们再一次面对面,可他却再一次没能认出我来。 

但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我们越过山川,心情无比平静。因为山河岁月的那一头,已再无人等待。我散开手心,一直紧紧攥再掌心的信纸被大风刮起,呼啦啦飘向列车远去的方向。

寒洲,这才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我们不如就这样吧,让这所有的浅恋深眷,皆付风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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