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夫

古幽军营,寅时。

士无百日苦磨,难得家归。何况,如今匈奴大肆囤积粮草,制剑锻刀,必定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朝廷打压谢家,将曾经军纪严明,战无不胜的谢家军捣得支离破碎。随谢珩镇守古幽关的谢家部曲,经几年风沙,常常因朝廷拖欠军需物资而吃不上米,都是八尺的男儿,怎会不寒了那一颗颗赤勇之心。

玄青军旗悬在柏木架起的高台上,三年搓洗,失了原本的光彩,那苍劲透骨的忠字,褪去了浓墨。

谢家祖上自先帝尚在潜龙时,便交情甚笃。大旻朝千万里疆域,声震八方,便有谢家一份功劳。

奈何忠臣虽忠,君王多疑……

帐门被掀开,一只手探了出来。白皙纤细,指腹覆着一层薄茧,指甲粉白,唯一的缺点,便是手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出来的那人并未着战甲,白长衫黑腰封,手腕上戴着副护腕,没有任何花样点缀,剑鞘漆黑,剑柄处系了根同心玉穗。一头青丝高束,干净利落。

不知为什么,原先一粒大还丹便可生龙活虎,但昨夜之后,谢珩身子还是虚弱,撑不住厚重的甲胄。

曹副随在左右,一路出了军营,往关内镇西府去。

曹副递给谢珩一支竹管,“将军,昨夜收到侯爷的传书。”

谢珩接过,从中抽出一卷小纸条。徐徐展开,是方方正正,不见特色的几行小字。

八月初四,愚兄大婚,望弟来贺。

谢珩抖啰信纸两下,沿着边角磨开一条细缝,轻轻撕开包裹着的两面纸。

真正的信展开,谢珩凝眉注视良久。

半晌,手指稍一用力,信纸撕碎,被揉成了一坨皱皱巴巴的碎纸球。

古幽关内,已有炊烟升起。黑浓的烟被吹散,淡淡的熏色飘渺在暖黄的晨曦中。

一人白衣而来,身形若青竹般颀长,浓黑的发同水墨勾勒,深棕色的眼瞳似口幽清古井。

好看的公子,哪户女郎不喜爱?听见街边的惊呼,纷纷探头,紧扒在窗栏上。

“将军回来了!”

“将军又瘦了,哎呦!”

“将军早啊!”

“将军……”

跟在身后的曹副:……我是透明的?

谢珩颔首微笑作为回礼,就又快步往镇西府去。

镇西都护府司,于光泰九年,也便是楚睿帝即位第十二年,为管制匈奴而立。第一位出任都护使的官员,便是谢珩的曾叔祖。

府内还有些文职官员未起身,整个府院就那么几个稀稀拉拉的卫兵。

谢珩望着无人的正堂大厅,眉头微凝:“这些人,真是没有半点戍边官员的自觉。”

说完,抬脚跨进正堂。

说是正堂,构造却十分简单。

朝阳的正位摆了张案桌,边边角角磨损严重,桌面也有深浅不一痕迹;墙上挂着“戍边卫民”的轴卷,落笔豪洒,墨迹有些褪色;下首就四张木案和蒲垫。

自设府起,便一直这般。那首位的案桌更是从未换过。

六十七年,三位都护使,一脉谢家人。

“三年休战,如今期限将至。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应。我猜,我的请战书还未到陛下的手中,便被抽走了。”

落座上位,从左手边的一摞公文中,摊开一本还未批审的折子,把公章搁在右手边。

细阅一遍,奏报的是送往古幽边军的小部分粮草,在陵川被匪徒所劫。

“杨贼还真会挑地儿,偏偏是在陵川。”手中的折子递给身旁的人,面色凝重,一双幽深的眼中神色复杂。

“陵川地处西南,是楚大人所辖之地。”曹副飞快接过,囫囵看上一遍,同样凝着眉。

“弦思偏居西南,杨贼还是紧抓不放。写了这么一出戏本子,不愧他那谋相的名号。”

谢珩眼睛眯着,手指轻扣桌案。“叫十个人去院中敲锣,越大声越好。”

锣声喧天,路过镇西府的百姓被这声音给唬了一跳。皆好奇地往府内瞧去。

陆陆续续,赶来了几个人。都是身高体壮的年青人,一个个却衣衫不整,冠倒簪斜。公子派头没整起来,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作为旁人的谢珩,神情严肃,端坐正堂上。曹副座于其下首。

“诸君早啊,昨夜可歇息好了?”堂上那人,嘴角弯起可见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被这温润可亲的笑给骗了过去。

看见谢珩这幅笑得瘆人的模样,堂下几位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向谢珩请早。

“将军,也、也来得早。”跑来最快的那个,尴尬地笑道,手心直冒冷汗。

““是吗?”谢珩注视着他微微发颤的身子,笑得更深了,“我倒觉得,是你起得晚了呢?卫主簿。”

卫晟脸色煞白,却还不忘接谢珩的话,“下官,下官明白。”他本来就出生于一个与谢珩不对付的落魄世家,好不容易在官场上有了些盼头,就被遣在谢珩手底下做事。起初觉得这个做了十来年的娇少爷没多大本事,自从看着谢珩亲自杀退偷袭的匈奴人马,便生了畏惧。

辰时的霞光斜斜落入镇西府,人都来齐了,谢珩也没继续为难,转入正题。

“西南匪患劫走了军粮,朝廷虽已经派人前去清剿,可是山遥路远,难免会晚。”谢珩郑重其事道,“依诸君之见,该如何是好?”

座下皆面面相觑。

“下官以为,可先征收附近城关的粮食,时下,在用饷粮补偿。”

起先站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蓄了把山羊胡子的男人。他面相生得好,剑眉星目,眼角几丝细纹,可以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谢珩心中暗骂这人空生了幅好皮囊。面上不露声色,只是身子微微往后抻了抻。

“休战协议期年将至,百姓家都着急屯粮远走,我等如今向他们伸手要粮,与强盗何异?”

“战事将起,朝廷放手不管,假使不朝百姓要粮,军中数万号人如何养的活?”

“朝廷不是已经派粮来了吗?被劫了!你丫刚才耳朵聋的啊!”

曹副与那人大声争吵,谢珩看戏般坐在原处。

那人道:“朝廷刚下令,匪患不除,粮食便就滞在北方,如今开战将及,总不能还要将军派兵去陵川…”

话还未说完,一本折子从谢珩的手中滑出,重重拍下。

“行了!”谢珩震声道。他方才还不晓得朝廷扣押住了粮草,听袁肆筠一说,便明了。

他开始是想抽出一小队,去陵川把粮草抢回来。可现在他发觉了,劫粮何必?

谢珩又重新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军饷之事大于天,便听袁先生的。”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