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君相思
那年他27岁,离京十七年后又入京城,事实上从他一出生开始到整整27岁,他待在这座皇城的时间笼统地算来还未满十岁年,所以他对燕都的印象最初只有西北没有的繁华和陌生,他虽贵为皇子,可是前半生却是坎坷不平的,甚至不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过得安稳惬意,不如百姓过得平淡幸福,若要让他选择,他宁可不当天子的儿子,他宁可不当那空有虚名的戍北王。
戍北王,从他年满十七回到北燕的时候,前一日刚入京城,后一日便被父皇封为了戍北王,顾名思义,父皇是想让他去戍守西北,明白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种变相的打发和流放罢了,为此他父皇还特赐封地西北十三城。
西北十三城靠近西域,两国交界之处,龙蛇混杂,而且那个地方水源困乏,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百姓生活困苦不已。
他知道他父皇不喜欢他,更准确地说是极其厌恶他,他从小便知道,所以在他七岁那年,北燕与大夏国开战兵败,大夏趁机倾吞了北燕三座城池,想继续南下,却因为北燕大军的顽强拼搏,大夏在南下的道路上吃了不少亏,当然北燕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国交战僵持不下,东北边儿的大周和西南边儿的苗疆,还有周边一些企图捡漏的城郭皆是虎视眈眈,就等着两国两败俱伤然后好坐收渔翁之利,至此恐怕会天下大乱,因此为了不让大周及苗疆得到趁虚而入的机会,处于这场战争主导地位的大夏又逼着北燕割让了两座城池,并且让当时的燕帝慧帝送一个自己的儿子去大夏当质子,于是慧帝就选择了他,选择他的嫡长子去敌国做质子,足可见他的诚意。
当慧帝将众皇子叫到南书房,当父皇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时,他便知道,这质子的人选必是自己了,因为他从他父皇的目光里看到了厌恶,看到了痛恨,甚至还夹杂着杀意。
那一刻,他便明白,无论他做得有多好,无论他多么温和待人,他的父皇永远不会看到他。
他父皇从未对他笑过,对他永远是冷眼相对,刚开始照顾他的嬷嬷告诉他,只因为他是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会是将来的皇太子,所以皇上才会对他严格要求,才会对他比对别的兄弟严厉。
开始他相信了,于是他努力地跟着太傅学习,努力地学习治国之道,努力修习诗书,他知道他父皇醉心棋艺,便跟着教授围棋的老师没日没夜地学习棋艺,只想换得他父皇的一眼,哪怕是一个转瞬即逝,带着一丝丝欣赏的眼神,可是并没有,当他父皇知道他入了魔似的学习棋艺时,以最直接而又最惨烈的方式让他这辈子在以后剩下的岁月里,再也不能伸手触去碰棋子,他父皇直接在他老师教授他棋艺的时候,拔剑杀了他,鲜红的血从嘴里喷涌而出,飞溅到棋盘上,自己吓得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
他永生也忘不了他父皇当时的眼神,那样森冷,那样地充满怨恨,仿佛他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明明他是他的嫡子,明明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感觉他似乎跟自己相隔千里,他将染血的长剑随手丢在自己面前,长剑坠落到地面上,剑鸣回荡。
“日后不许五皇子再学棋艺,不许再让他碰棋子!”
说完,便拂袖而去,直至他明黄色绣着龙纹的袍子离开自己的视线,自己才回过神来,却是不敢去看那死不瞑目的棋艺老师,他趴在嬷嬷身上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他只是跟他学了几日的棋艺,父皇怎的就残忍地杀害了他温和博学的老师,为何别的皇子可以学习棋艺而自己就不可以,为何父皇对别的兄弟那般疼爱却不曾给过自己一个笑脸,为何他明明也是他的儿子他却将他恨之入骨,对,便是恨吧,他渐渐明白了他父皇对他是恨,他却又不知道他为何恨他。
自那之后,北兆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围棋,也再也没有老师教授他棋艺了。
他总是躲在远处看着父皇与他的七弟九弟一块放风筝,那时候那个终日在上的一国之君是平凡和蔼的,仿佛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父亲,一个宠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陪着自己的孩子嬉闹陪着他们欢笑。
他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对自己从未有过的会心的微笑,不是面对自己时的阴鹜和冰冷,他小心翼翼地躲在大树后面,望着会拉着自己父皇得衣摆撒娇的弟弟们,望着有父皇陪伴的他们,想到自己只能在每月的月末,他考核众皇子功课的时候他才能见到他一面,心里着实羡慕极了。
他在想,若是他与七弟或者是九弟一样会撒娇该有多好,这样他就能得到父皇的疼爱。
可是,当他一次次地努力,即使他成为一众皇子中最优秀的存在,在大皇兄还在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背诵诗词的时候, 当三皇兄还在偷懒逃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学习先贤之道,了解春秋战国的历史,学习兵法,学习阵法,学习武功。
太傅对他夸赞有加,群臣对他夸耀有加,他以为这样他的父皇就能对他另眼相待,可是却如同往昔一般, 他只是让他勿骄傲自满,他依旧没有给自己一个笑容,哪怕是目光也不在自己面上多做停留。
直到两国交战,直到大夏提出让北燕割让城池,交出一个皇子去大夏当质子,直到他父皇正眼看他,直到圣旨到了北兆殿,他才明白,一直以来不是他不够好,不是他不够优秀,不是他不如其他兄弟,也并非像嬷嬷说的那样因为自己会是储君他父皇才对他那样冷漠,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只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儿子而已,只是因为他痛恨自己的出生而已,什么嫡子,什么储君,他从未想过要让自己成为太子,也没对自己抱着什么期望,如果可以选择,他父皇宁愿没有他这个儿子,所以听了大夏的条件,他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个所谓的嫡子推了出去,退出去做敌国的质子,做牺牲的筹码,做两国明面儿上维持和平关系的纽带。
他是那样巴不得自己死。
他前脚刚踏进北兆殿,父皇的圣旨后脚便跟着来了,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前来宣旨的是他身边儿最信任的首领太监,恐怕这是他父皇对他唯一一次重视吧,还受益于他要将他送去敌国当质子这件事情上。
他不由得扯着唇角轻笑,恭恭敬敬地接下那方决定自己人生甚至说是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圣旨。
质子是什么,质子在敌国只是个尴尬的身份罢了,说得好听点儿是质子,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囚犯,就算是衣食无忧也没有自由和尊严,他果然成为了大夏众位王公贵族公子的欺侮对象,他们将自己打倒在地,他们将脚踏在自己身上,他们往自己脸上吐口水,他们说自己只是慧帝送给大夏的囚犯,任何一个大夏的子民都可以践踏自己,是啊,囚犯,自己果真是自己父皇送给别人的囚犯,连自己的生生父亲都不要自己了,他还有什么可期可盼的。
自己不过是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不过是颗用来稳定江山的棋子。
自己的出生似乎就是个错误,也许他本就不应该出生,也许他本就不该做了他父皇的儿子。
在大夏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月,每一个冬季,他都是心灰意冷着过来的,陪伴着自己的嬷嬷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便因重病离世了,从那以后,他便是真真正正地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再没人耐心地陪他说话,再没人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再没人跟自己说着,在他脑海里毫无记忆的在他未满一岁便逝世的母后对他的疼爱。
嬷嬷总是说他母后很疼爱他,说她喜欢抱着自己坐在后殿看成片成片的桃花,喜欢唱歌给自己听,喜欢给他亲手缝制衣服,说她是个温和且善良的女子。
可是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印象的,他从记事开始,脑海里便没有一个大致的,比较清晰的关于自己母后的轮廓,他只在凤仪宫的寝殿看到过她的画像,画中的她是个美丽且散发着温和气质的女子,眉目与自己很是相似,自己的眼睛很像她。
他只听说因她在生自己的时候差点儿难产,好不容易生下自己却亏了身子疾病缠身,一年后便撒手人寰了。
她未给自己留下点儿什么,她所有的遗物都被父皇亲自收走了,唯独她的那幅画像,终日放在凤仪宫寝殿的梳妆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