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今夕复何夕(一)
今日是袁太守三十岁的生辰,而立之年,又是整寿,太守府早已车马盈门,宾朋满座。
因为太守大人尚未娶妻,所以此次来赴宴的都是男宾。
筵席上有宾客饮酒过量,扯住太守大人的衣袖不放,要为太守大人介绍家中适龄的女娘,欲与太守大人缔结姻亲。
太守大人不欲与醉者计较,笑着婉拒了。
那人却不依不饶,拉扯间不小心将太守大人腰间的折扇拂落在地,太守大人遽然色变,迅速将衣袖扯了回来。
待细心检视折扇没有损坏,甚至因为要宴客,家仆将地板清理得十分干净,扇面上连浮灰都没有沾上,太守大人才缓了脸色。
接下来又让家仆将那人“请”下去醒酒,醒完酒也不必回席上了,请他自行归家便是。
满堂宾客尽皆肃然。
熟悉袁太守的人都知道,这位大人一年四季扇不离身,冬春两季常用乌木,夏秋常用玉竹,材质还在其次,扇面上的画却是一绝。
不过,今日这把白檀木的,倒是不曾见过。
但见展开之后,群青色和石绿色层层皴染出奇拔峻岭,泠泠飞瀑。作画之人笔力十分沉厚,也十分大胆,铺天盖地的满纸苍翠,不留一丝空白,使得山色与水色连成一片,形成堵塞天地的气势。
扇面上还有题字,写的是“愿君之寿,如青山之固,似绿水无休”,与画中雄伟的气势截然相反,笔致风流婉转,甚是婀娜娟秀。
有长于书画者见猎心喜,想借来赏玩一二,无奈太守大人珍爱非常,自是婉拒不允。
待得打听是何人手笔时,太守大人又对其姓名三缄其口,只说是一位好友所赠。
笔墨含情凝志,所以如英不喜欢将字画流传出去,被人忖度品评,非议短长。
故而她虽然名声在外,可甚少有人识得她的笔法,便是识得,也深知她的脾气,等闲不会透露她的底细。
筵席的下半场,袁慎有些心不在焉。
如英实在是个既心狠又心软的人,了断的时候毫不犹豫,可事后又觉得对他不住。
所以当他希望两人就算不能成为恩爱眷侣,也能做彼此的知交好友时,她迟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霍不疑当初没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不管他们能不能成,他这颗绊脚石注定横亘在他们中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他活多久,姓霍的就得提防多久。
因为比起所谓的情缘,如英对朋友,才是真正的赤诚相待。
当霍不疑还在苦苦追觅佳人芳踪时,他总能收到不知拐了几道弯才送来的问候,还有各种或珍贵、或新奇、或极具巧思的各种土仪。
土仪中还包括活物,有她花费千金购得的宝马,有通体纯白无一杂色的骆驼,还有会给人作揖,笑得一脸憨厚的西沙狐。
哦,还有二十多个活色生香的西域舞姬,一下就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后院。
袁慎有些气闷,给前未婚夫送美人这种荒唐事,也只有她崔如英做得出来。
哼,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当真是他此生莫大的福气。
如英若是知道袁慎是这么想的,肯定要大喊冤枉。
她从小就喜欢给朋友送美,美味、美酒自不必说,其中美人也必不可少。
盖因陶询曾经说过“三美相辅相成,缺一样就大失滋味”,因为沈怀玉、钟令仪、蔡珝和越绶等人都收到过她送的美人,其中就属沈怀玉收得最多。
少商出嫁时,她还送了一支卫队呢,都是上马嗷嗷嗷,下马汪汪汪的年轻儿郎。
袁慎自然听不见如英喊冤,他觉得如英就是在暗暗敲打他赶紧成婚,不然先纳妾生子,延续香火。
阿父与家中族老也写信催过他好几次了,可他就是拖着不肯成婚,因为他就是不甘心。
曾经明月离他触手可及,真的是踮起脚尖就能够到的距离,只要他下手快一点,行事果决一点,他就能拥明月入怀,而不是蹉跎多年,最终还是一场空。
最开始的时候如英明明对他是有意的,若不是霍不疑横插一脚,他与如英早成了,说不定此时两人的儿女都能满地跑了。
或许是今日饮酒过量,筵席散后,袁慎昏昏沉沉,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酒力发作,他只觉手脚发沉,像绑了千斤重的铁铅,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着他不停地往下坠,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脚踩落到实处。
“善见,善见!”有人在叫他。
袁慎迷茫地眨了眨眼,手背忽然碰到了什么,皮肤上传来被灼烧的疼痛感,他下意识地将手给收了回来。
再抬眼,看见的便是一张布满细细皱纹,满是愁苦之色的熟悉面容。
“心不在焉,才会伤及自身!”面前的人叹了一口气,“你若实在不放心,不妨去探望一二。”
袁慎用力地按了一下手背上的伤处,尖锐的痛意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夫子?”
皇甫仪负手转身,背向袁慎,也就错过了弟子面上的异样,他声音全是怅然之意:“有些事情不能迟的,迟了就再也不可能了!”
说罢,他转过身来,还想再劝几句,可是方才的枰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再看远处,终于看见了自家弟子疾行的背影,那步伐慌乱而急迫,再不复往日的翩翩从容。
袁慎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房中,他看着铜镜里倒映出来的年轻了许多的脸,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到二十一岁——这一年,他和心心念念的女孩在都城重逢,又与她再次失之交臂,之后的得到与失去,都是在这一年悄然埋下了伏笔。
袁慎愣愣地看着铜镜,蓦地想起伴随那些舞姬一起送来的酒。
塞外某个小国,国中有一口十分奇特的泉眼,名唤“青春不老泉”,传闻饮下一口就能倒流时光,再复年少。
如英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但这泉水的滋味甚为清甜可口,她便买了几瓮,用当地特有的酿酒法子酿了一批酒。
不曾想那泉水清亮如银,可经酿造之后竟然耀目如金,而且口味甘冽,醇美无暇,开瓮之时余香萦绕不散,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据说百年来有不少人都用这泉水酿过酒,可是从没有一个人能酿出这么高雅美丽的颜色,简直就像当地传说中的“生命之水”,甚至还有人出百金一瓮的高价向她买酒。
如英当然没卖,她将这批酒连带这个传说都送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