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靡靡忽至今(十)
正堂之中,葛太公拉着程承的手,颤抖着老迈的声音道:“你自小是老朽看着长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是这辈子当了翁婿是大好的缘分,没想却叫你吃尽苦头,弄得志气消磨!老朽,老朽实在没脸面见你了!”
他哽咽气堵,顺了好半天的气,才继续道:“今日,你就出具休书一封,我领了这孽障回去。以后,以后你若还肯认我这邻家老人,叫一声老伯便是!”
程承虽然厌恶葛氏,但自幼对这位抚弱怜贫的仁善老人多有仰慕之情,听完老者这番通情达理的话,霎时哭得不能自已。
程始本以为这破事还要纠结许久,没想到葛太公这般干脆,他大喜过望,有心当场了结,但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泪人,也不好叫人铺好书案,立刻挥毫写休书。
他只能去看妻子的脸色,萧夫人面色沉静地看了回来,只与他做了个口型——“姌姌”。
程始悚然一惊,当时文昌侯将女儿交托给他们二人的时候,曾有意无意地提过“内宅清静,诸事才能吉康”。
若是让葛氏继续留在程家,万一哪天犯了失心疯,再出个什么意外······
大冬日里,程始背上已经生了一层冷汗。
比起文昌侯的冷脸,更吓人的是文昌侯的笑脸:“贤弟可以有两个女儿,我却唯有这一个女儿,想必贤弟也能体会为人父对孩儿的慈心,谁敢伤她,哪怕是擦破一点皮,这做父亲的岂能忍之,定要叫那人千百倍的偿还才能稍解心中痛意!”
“贤弟以为然否?”
理智瞬间压过情感,程始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葛家三人并弟弟程承的哭泣。
“既然太公都如此说了,我们也不好拂逆太公!”程始目光沉沉,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派头,“二弟,速速出具休书,遣葛氏归家吧!”
葛太公按住心中惊异,擦了擦眼泪又看向面露为难之色的程承,叹道:“贤侄,就依将军之言,请写来吧!”
桑氏也在程止的手臂上轻捏了一下,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立刻叫人抬来书案,替次兄铺纸研墨,最后将蘸满墨汁的毛笔塞到对方手中。
程承似是还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突然进展到这一步,但伴随着程始的一声“二弟”,程承还是落了笔。
碍于家中出了这么一件大事,众人也无心欢聚,晚膳都是婢女送到各屋,自己吃自己的。
萧夫人用完晚膳后,想带着少商去给葛家众人见礼,岂料青苁回道:“四娘子在二娘子那里,还没回来呢!”
萧夫人眉头微皱,提步去了如英居所,还未走近,就听得平时冷冷清清的屋舍竟一反常态地热闹——不止幼女在,次子与三子也在。
他们已经用完饭,此刻正聚在一起闲聊,或是次子说些军旅见闻,或是三子说些乡野轶事,或是幼女喋喋追问兄长后续如何,直到她进来,室内陡然一静。
待得萧夫人说明来意,如英很自然地拉着少商的手,笑道:“原是我不好,才带着少商一起失礼,我随阿母一道去吧!”
萧夫人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谁知三人行至客所居处,葛太公和葛舅父都不在,只有程姎伏在葛舅母膝上,低低哭泣。
“舅母,您带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傻姎姎,这里才是你的家呀,有你的父亲、伯父伯母,还有兄弟姊妹······”
谁知程姎哭得更厉害了:“自小舅母教我孝顺,父亲落寞,我还能服侍一二。可母亲,母亲她······我来程家第二日,她就把嫋嫋赶走了,我后来听说嫋嫋险些送了性命,这叫我怎么有脸面继续待下去······舅母,您就领我回家吧······”
葛舅母抚着程姎的脸,含泪道:“姎姎,傻孩子,听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回了葛家,你这一辈子就耽误了······”
还没说完,程姎就大声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父舅母!”
萧夫人听得直叹气,赶忙叫侍婢通报,如英趁机与少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屋后尽量不要说话。
进屋时,如英看见葛舅母和程姎都在拼命抹眼泪,并整理仪容。
萧夫人浑若未见般坐下,笑着打招呼,顺便引荐自己的两个女儿,让如英与少商给葛舅母见礼。
葛舅母受礼后,自是满口夸赞,无奈她对两个女孩都不大了解,所以重点夸赞的两个女孩的相貌和行礼姿势。
“我家女叔······”
原本葛氏想再为葛氏赔罪一二,谁知刚开了头就被萧夫人很干脆地打断了,道:“阿姊别说了,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什么不清楚,难道阿姊就没有吃过她的苦头?”
萧夫人与葛舅母一边就着葛氏的问题惺惺相惜,一边打量身旁的三个女孩。
程姎听到生母受议,神色难堪,双手撑膝,头几乎都快低到地板上了;如英则是静静听着,半点波动也无,甚至在她们看过来的时候还回望了过来,一派落落大方;少商则是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不见愤怒,不过也没有幸灾乐祸之意。
葛舅母也暗自对两个女孩的态度称奇,心想到底是萧夫人和程将军的女儿,虽然一个自小流落在外,一个更是饱受冷眼苛待,但依旧气度非凡,一点缩手缩脚的卑怯样子都没有。
萧夫人见状,却是暗暗皱眉,倒不是对如英的,她与葛氏没有情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无动于衷也能理解;而少商和葛氏到底相处了十年,不论是愤恨还是不忍都没有,实在过于没心没肺。
葛舅母视线在萧夫人秀美的面容上一拂而过,心中已有盘算。
她转过头将程姎拉出来,语重心长地道:“你不要一听到这些就觉得难堪,你越畏缩,就越有人来刺你。你不要把头低下去,自来生母离异甚至改嫁并不罕见,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是程家女儿,只管记住这个。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受之父母的不只有你的发肤,还有你的品性,如果父母品性德宜,你就好好学习跟随,如果父母有所不足,你就引以为戒。记住,你的言行才是你身上最好的佩饰,现在,把头抬起来!”
程姎努力将头抬起来,满眼含泪,但还是拼命撑住,将肩膀挺起来,而她这一挺,就不可避免地对上对面的如英与少商。
如英目光温凉如水,亮如明镜,程姎与之相对,下意识地就想塌下腰背,却被葛舅母伸手扶住。
葛舅母看着程姎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女儿难道就能永远依附父母而活?稚童长大了,总要自立门户,长辈做不了你一辈子的靠山,舅母年少时也想不到天下大乱,以前学的诗词歌赋一概无用,不得不和你舅父辛苦筹谋粮食扈众,日日担惊受怕!”
“你伯母更不必说,”葛舅母又去看萧夫人,“谁能想到那样的滔天大祸会降临,可她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
萧夫人已是泪盈于睫,泣道:“当年我家破人亡之时,阿姊于我萧家实在助益良多。”
葛舅母拍了拍程姎的手,又转回头继续道:“姎姎,倘若你一生顺遂,那是神灵庇佑。可一生很长,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只有自己肢体强壮,才不惧山倒海枯,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像棵大树一样,不但自己能立起来,还能庇佑树底下的幼弱花草藤蔓······”
如英默默啜饮了一口米浆,这话说得很好,只是未必是说给程姎听的。
她看着已经热泪盈眶的萧夫人,耳边听着葛舅母道出最后的意图:“如今天下快要太平了,你只要学到你伯母三四分,以后就无虞了!”
葛舅母将程姎的一只手放在萧夫人手中,含泪道:“乡野小地方,没见过世面,也不懂都城中的规矩,你只管好好教她。姎姎人虽笨,但胜在老实听话,你别嫌弃!”
萧夫人亦是含泪保证道:“阿姊放心,从今以后,我定待姎姎如亲生女儿般,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如英听了这话,没忍住看了少商一眼,只见她一直平视着程姎的头,已经微微垂下半分。
如英心中一叹,伸手握住幼妹的手,将并不暖热的体温传递了过去,少商也紧紧握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