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靡靡忽至今(四)
少商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四肢也觉得有了些力气,几个婢女也不一味让她躺着,午睡过后常扶着她在屋内慢慢走动。
这间屋子很大,比她在程家的闺房大了足足一倍有余,中间巧用隔断,大致分为内寝,正堂与书房三部分。
正堂中间摆着一个青铜所制的四足长方盆,盆中满满的养着水仙,此时花已半开。
少商盯着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婢女带着她继续走,一方大大的博古架隔开了正堂与书房。
博古架上放着许多东西,大多是竹简与古书,还有一尊非常可爱的童子献花玉像,白玉温润洁净,散发着柔柔光彩,童子眉眼清晰,盈盈带笑。
少商没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童子的嘴角,手伸到一半,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如英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握住女孩的手,将玉像拿了下来,让她拿在手中赏玩,“能被你喜欢,是这件玉器的福气。”
少商有些呆,似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又或者是听懂了,不敢相信。
如英知道一时半刻也改不了她这自轻与怯生的毛病,不过居移气,养移体,假以时日,自然能慢慢改变过来。
然而更让如英吃惊的还在后头,她偶尔用典借喻,这个妹妹虽然极力掩饰,但顾左右而言他的法子实在算不上高明。
如英将眉头深深蹙起:“你没读过书?”
少商将头低垂到胸前,露出通红的耳朵尖,蚊子哼哼似地应了一声是。
她不敢去看这个姊姊的眼神了,心里羞愧到了极点。
这个姊姊会不会也像那些小女娘那样嘲笑她粗鲁无文,一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蓦地,下巴被轻轻抬起,帕子在脸上轻轻拂过,没有讥笑,没有贬低,只有一句轻轻的问话:“你哭什么?”
少商也不知道,本来像以前,哭一会儿自己就能停的,可是听见这一句“你哭什么”,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忽地抓住面前人的衣袖,放肆地大哭起来。
她哭得好可怜,也不讲究仪态,鼻涕眼泪一齐涌了出来,嘴巴更是张得大大的,能叫人看见她的喉咙。
婢女已经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居室里只剩下姊妹两个。
待得少商哭累了,如英将帕子递过去,叫她自己擦脸,而后又问道:“你哭什么?”
这回不用少商答,如英告诉了她答案:“你自幼久违父母,他们一没尽到父母之责,二没将你托付给值得托付的人。你教养不好,羞愧的应该是他们和教养你的人,你哭什么呢?”
少商愕然张大嘴巴,纵然她不懂什么圣贤道理,但这样非议长辈,好像不大好吧?
如英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读到了这句话,轻蔑一笑:“他们做得出,难道就不叫人说吗?”
她先前看见这个女孩行止不端,心中已然生起兔死狐悲之感,若是她生长在程府,恐怕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再闻其不识字,又不免胆寒生颤,你看,要毁掉一个女孩,多么容易。
无知并不可怕,这世上多的是无知的黔首百姓,因为他们温饱尚且不能,何谈读书识字,明理求道?
但被迫无知呢?
程家不是那等吃不起饭的人家,请个女傅也不费什么,可偏偏就放任小女孩荒芜人生,无非是比起凌虐肉体,这种由粗鄙无知带来的伤痛更为深刻长远。
从小阿父就教她,女娘和儿郎不同,儿郎不成器,还能继承家产,混吃等死,然后在父母的操持下,娶个贤惠能持家的新妇,生几个聪明儿子——具体操作可参考她的外姨父为外兄做的人生规划。
而女娘呢,自己没本事,立不起来,将来难免受人辖制,看人脸色,甚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故而越是身份高贵的女子,就越应该狠学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才不至于为人鱼肉。
所以她不懂为什么那程夫人可以放心将女儿送至毒妇手里刻意养废,女子十五而笄,养废后随意找个乡野人家嫁出去,就行了吗?
乡野人家就一定是淳朴厚道的吗,万一他们起了歹心呢?有些磋磨外人是看不见的,只有承受的人才能清楚感受到那种不被尊重的痛苦。
难道女儿生下来就该被如此轻贱,如此随意对待?
她自幼被养父母如珠如宝一样地养大,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乃至教导她的人,无一不是费心延请而来的久负盛名之辈。
所以,为什么毫无血缘关系的养父母都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而亲生母亲却将孩儿视为内宅博弈的棋子,牺牲掉她的人生,只为在君姑与妯娌的争斗中获得胜利?
往后的日子里,如英开始有意教少商识字,也让赵媪教她一些闺阁礼仪与简单的进退之道,再不着痕迹地改掉她身上一些小毛病。
譬如紧张时手会无意识地抠东西时,说话的语速太急,而且主次颠倒,词不达意,根本不能领会言语的妙用。
遇到比自己弱小,身份低微的人,总是刻意将下巴抬起,而遇到比自己强,身份更高贵的人,肩膀总会无故矮上三分,甚至见到她阿兄的时候,瑟瑟缩缩,一句问好的话也吭哧不出来。
前者只要费心教,不怕教不出来,而这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毛病,不下重手是纠不回来的。
如英想了想,决定先停了对少商的教导,然后忙了一两天后,带她回了程家的庄子。
少商以为如英是厌烦了她,虽然心里伤心,但强忍着眼泪,没有哭,只乖乖地跟着上车、下车,然后入内。
院内已经挤满了人,一帮人站着,一帮人跪着。
站着的人手里拿着碗口粗的刑杖,跪着的人手脚都被捆缚住了,嘴里还塞着破布团。
少商认得那些跪着的人,有照顾她的傅母,服侍她的婢女,还有几个程府的家丁,都是葛氏的爪牙,以及她的二叔母葛氏和她的心腹,一个姓李的管妇。
平日遍身罗绮,穿金戴银的两人,今日却披头散发地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在看见她时,眼里有吃惊、愤怒和怨毒。
如英命人撤去葛氏口中的布团,葛氏立即尖叫道:“程少商,小贱人,你敢让外人绑架你叔母,你这是大不孝······”
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一巴掌,武婢厉色道:“女公子当面,岂能污言秽语,有辱清听?”
葛氏还欲说些訾骂之语,武婢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打得葛氏头晕目眩,软倒在地。
如英看着满地跪着的人,对着少商道:“你常年被人轻视,所以才不知自重自爱为何物,现在我便将这些人全都处置了,破了你心中的迷障。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往后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
少商脑筋还没转过来,又听如英问她:“你要在这里观刑,还是去里面避一避?”
少商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她其实很想问,这处置的人中包不包括二叔母,但是她又不敢问。
如英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少商回过神来,立刻道:“我去里面。”
她脚步一动,仆妇婢女立刻围随而上,看上去颇有气派,与以前那个伶仃无靠的女娘判若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