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化何足惊(九)
老天爷只听到了前两句,遗漏了后一句。
凌不疑从崖底的积雪堆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视如英的伤势。
适才虽然他尽力地将她护在怀里,可漫天的雪团扑下来,还是有不少坚硬的雪块砸到了她身上,有一块好巧不巧地砸到了额角,已经见了血,此刻她人已是昏昏沉沉的,嘴里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根据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凌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这样能让梁邱起他们最快找自己。可是如英显然不能留在这里,雪堆会慢慢吸走他们身上的热量,最后致命。
而且,他身上的放着药的锦囊不知掉落到哪里去了。
凌不疑伸手揩掉如英眼角的泪,她这般伤心难禁,万一引发心疾,未必能熬得过去。
他权衡片刻,最后重新将如英负在背上,稳稳地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时在山壁上留下记号,盼梁邱起他们能看见,找过来。
如英其实伤得并不重,只是头昏得厉害,她一时想起旧事,心里难过得厉害,一时又深感前路迷茫不定,心中挣扎与痛苦在这种不适中被放大了十二分。
她伏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衫,那滚烫的温度,几欲蚀掉他的皮肉。
如英将自己哭晕了过去,等再醒时,发觉自己被凌不疑抱在怀中。
凌不疑将自己的锦袍敞开,把她团团包裹在自己怀里和衣袍中,身上泛着沉甸甸的暖意,使得她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愈发浮沉起来。
“总有一天,”她断断续续地呓语,“我也这么救你一回,不能承你的情而不知图报······”
凌不疑没有说话,只摸了摸她的脸,他救她,从来不图什么回报。
等彻底醒来,如英已是在炉火融融的大帐篷里了,她嘴里泛着苦味,似是有人在她昏睡时给她灌了药。
再一侧头,看见凌不疑正难禁喜悦地看着她,一旁的程颂与万萋萋也喜极而泣,扑上来道:“姌姌,你总算醒了,你睡了整整两天了,吓死人了,你知道吗?”
“我真怕你像上次那样······”
两人很快又被从帐外进来的薛府医给扒拉开,薛府医看了看如英的面色,又看了一回额上的伤口,诊了脉息后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些寒,小心别被风吹了,静静心神,养一段日子为上。”
于是便有人将程颂与万萋萋请了出去,好让如英得以静养。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婢女替你更衣的时候,说你背上有几道被砸出来的淤痕,疼吗?”
如英没有回答,她看凌不疑脖子上也有几道血痕,不知是被山石刮得,还是被冰棱给划得,她伸出手去摸那凸起来的伤口,轻声问道:“你疼吗?”
凌不疑道:“不疼!”又将女孩的手掖进被子里,“小心冷!”
如英笑了笑,又看凌不疑唇边冒了一圈胡茬,头发也散着,眉心微蹙:“你不会一直就这样坐在这里守着我吧?”
凌不疑微笑着没有说话,他也实在害怕她如上次那样一睡不醒。
如英吩咐婢女道:“拿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叫薛府医开一剂内服的驱寒汤,再开一个濯浴的方子,快快送来。”
婢女应声而去。
如英也披衣坐起身来,凌不疑想将她按回去,如英笑道:“薛府医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早知我不听话,所以每次三分病情他就往五分里说,实在没什么大事就说要安心静养,为的就是叫身边人多看着我。你不必听他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婢女便捧着热水和巾帕进来了,如英便上手给凌不疑脱去湿冷的外衣中衣和里衣,热水擦拭后,又替他换上被干净又温暖的衣衫。
要更换下身衣物时,如英把凌不疑推到屏风后面去了。
等凌不疑出来时,两个婢女合力抬进来一个及膝高的大木桶,里头是颜色发沉的药汤,还送了一碟切制好的姜片,气味十分辛辣冲人。
如英让凌不疑坐在床榻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替凌不疑卷起裤管,握着他的脚踝,拿着姜片沿着膝盖往下一点一点替他擦着。
“武将最重要的就是这双腿,受了寒,非要将寒气逼出来不可,不然到了老时,是要吃大苦头的。”
梁邱兄弟一直以来只见如英对凌不疑或是嬉皮笑闹,或是颐气指使,或是怒急厮打,鲜少有如此这般温柔相待的模样,纷纷看呆了。
凌不疑深深地凝视如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要把她现在的模样刻进心里,一辈子都不要忘。
待擦得皮肉微微充血,如英将那两条大长腿放进木桶里,水温略烫,却格外给人一种安心感。
如英手伸进去,替他按压着穴位,按了足足有一刻钟,才让凌不疑将腿抬起,用干燥的细棉布将他的脚细细擦拭个遍。
凭心而论,凌不疑的脚并不好看,上面有刺伤、磨损伤与深深浅浅的瘀斑,这些都是常年征战留下来的纪念品。
擦完之后,如英让婢女取来绒毯给他将腿盖上,又让他将驱寒的汤药喝了。
这时梁邱起总算回过神来,抓着弟弟要把他拉出去,梁邱飞仍不忘记饶舌,临出帐前还唠叨道:“长兄,你那四位红颜知己可曾为你濯足啊?”
如英听见了,笑着把人招回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梁邱侍卫看着不显,竟然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
梁邱飞兴奋道:“正是正是!兄长他颇有妇人缘分啊······”
“哪四位红颜知己?”凌不疑将药碗放到一边,抖了抖婢女适才送过来的斗篷,将如英裹了起来,抱到床榻上坐着。
他略带戏弄之意看了梁邱起一眼,微笑道:“莫不是主理庖厨的赵媪,掌管缝补的钱媪,料理后山花木的孙媪,还有看守酒窖的李媪?”
梁邱飞瞠目结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缓缓崩塌,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惨叫道:“兄长,少主公说得不是真的吧?!”
梁邱起一巴掌拍在胞弟脑门上:“上年岁的妇人就不能做红颜知己么?!”
梁邱飞眼前一黑,几欲晕倒,耳边传来少女君清脆悦耳的笑声,一旁是少主公轻松无拘的笑脸——许多年后,梁邱飞都记得这欢乐的一幕。
如英笑得脸颊都发酸了,还要取笑梁邱起,顺带饶上凌不疑:“人都说以仆观主,你们少主公一走出去,那些女娘的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怎么一轮到你,就只有四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是他不肯教你拈花惹草的本事,还是你学不会呀?”
凌不疑佯怒,瞪了如英一眼,又伸手去挠如英的痒,如英笑嘻嘻地滚到床榻里侧,躲开他的手。
正闹得高兴时,外面的侍卫忽高声传报三皇子来了。
凌不疑面色一凛,如英也收起了笑容,理了理衣衫鬓发。
三皇子刷地掀起帐帘,沉声道:“都城里出事了,有人在城中四处张贴飞书。”
“飞书里写了什么?”凌不疑问道。
三皇子道:“没什么,只写了一个典故——宣帝太子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