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无懦响(三)

走至半途,北风忽而发紧,不多时便是银絮飞天,四野皆白。

陶询与如英常年行走在外,略识天象,看得出这雪只怕会越下越大,怕大雪阻路,便快马加鞭,一路急行,钟夫人派去接应舅甥的人刚出门,就见一行人趟风冒雪而归。

陶询和如英一进家门,整个府邸就如冷水溅入油锅,瞬间沸腾起来。钟夫人更是不顾严寒,从主屋出来相迎,陶询与如英便在其身前三步处跪下磕头。

陶询比崔夫人大三岁,兄妹二人皆是陶太公老年所得。幼子满三岁后,陶太公自觉精力不足,便将其交由长兄长嫂教养,钟夫人彼时无子,爱之有如亲生孩儿。

乃至崔夫人,未满周岁,陶太夫人便已过身,是钟夫人将其抚养成人,名为姑嫂,实为母女。

钟夫人年逾六旬,两鬓虽有白发,但保养得宜,兼之为人豁达,心胸开阔,并不显老态。

“地上湿冷,快起来,要见礼到屋里去!”钟夫人几乎是在两人膝盖刚弯下去就叫起了,可陶询和如英还是尽足了礼数才起身。

陶询笑道:“我身上穿得厚实着呢,哪里就冷死我了!”

钟夫人笑骂道:“你是个皮厚的,谁管你冷不冷,我只心疼我的小阿兕!”

她爱怜地摸了摸小外甥女的脸颊,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的儿,你小舅父是个没成算又不省事的,风雪大就找个地方住几天,何必急着赶路?”

“冷着你没有,饿着你没有?舅母给你备了你最爱吃的古董羹,还有你最喜欢的炙鹿肉,再叫人给你温一壶酒,热热的给你去去寒气,还有今日刚捞上两尾又大又长的鲢鱼,一尾给你煲鱼汤,一尾给你烤着吃······”

如英搂着钟夫人的手臂,近乎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温暖香气,不管钟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

跟在后面的陶询撇撇嘴:“我呢,长嫂,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好酒好肉······”

抱怨声略大传入屋内,一个严厉的声音便大声喝道:“你也配享用酒肉吗?”

如英听出这是二舅父的声音,不等他们进来,陶谨就大步走了出来。

他前年满了六十,便主动向文帝请求致仕,文帝挽留,陶谨坚辞而去,不过陶谨的长子陶敛三月后就成了太学博士,教授《礼记》,亦参议礼仪,备咨询之职。

陶谨面容威严,生性端肃,最不喜浮浪子弟,尤恶幼弟当年弃家族于不顾,负气出走,如今归家还带了这么多未通教化的外族人,搅得家里乌烟瘴气,心中更添一重不喜。

陶谨声色俱厉:“你只配父母灵前,家法伺候!”

陶询是幼子,备受父亲宠爱,自小无法无天惯了,根本不知怕字如何写。

他行礼拜见后,才慢悠悠地道:“长兄还没说话,次兄倒先喊打喊杀了,怎么,家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啦,改成次兄当家了!”

陶谨怒道:“竖子竟敢出此诛心之言!”

钟夫人亦面有愠色:“阿雉住嘴!”阿雉是陶询的乳名,如今也只有钟夫人会叫了,“还不给你次兄赔罪!”

长嫂发话了,陶询不敢不从,陶谨也不敢不受,只是兄弟之间还是没个好脸色。

待得进屋后,钟夫人归坐首位,如英则给众人行礼拜头。

首先拜见的自然是大舅父陶让。陶让为人温善儒雅,脾气甚好,一辈子几乎没与人起过口角,一双眼睛通透明亮,眼角尽是笑纹,不待如英拜下就叫了起。

其次是怒气未消的二舅父陶谨,陶谨见如英礼数恭敬,一点不错,点点头就放了过去。

再是魏畴,数月不见,魏畴似乎胖了点,气色也好了许多,见她只以目示意,反而是跟在身旁服侍的少商,不住地露出微笑,但碍于堂中气氛紧肃,不敢出声。

再是两个外兄,陶谨的幼子陶敳,陶询的长子陶鄢,两人纷纷起身回礼。

如英是客,理应坐在魏畴下手,陶询却让如英和陶鄢换个位置,叫如英坐到自己身边来,陶鄢去坐客席。

陶鄢脸色难看得紧。自他生下来起,父亲就不曾待见过自己,反而更偏爱庶弟,去年还托了崔侯送庶弟往军中奔前程去了,今年寿春之战亦谋了一个好职位,还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眼见前程在望,可他这个嫡子却至今还是未出仕的白身。

陶谨气得手背青筋浮起,碍于长兄没有说话,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眼神示意陶鄢不许挪动,又去看陶让,陶让亦是好生为难。

最终还是陶敳见长辈为难,主动站出来表明自己愿与陶鄢换个位置,他去坐客席。

陶让点点头,刚想答应,结果陶询根本不买账,他侧头看向陶鄢:“我这个做父亲的指使不动你是吗?”

“儿不敢!”陶鄢袖中拳头捏紧,几欲掐段指甲,却还要拱手做礼,“外妹一路劳累,快请入座!”说罢,快速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阿兕,坐我身边来!”陶询看了一眼长兄与次兄,“我没有女儿,你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从今往后,家中饮宴,这个位置永远都是你的,谁都不许占!”

陶谨忍无可忍,问道:“陶问之,你还有完没完了,耍性子闹脾气也要有个度,你这样说将子言置于何地?”

“他是我儿子,我想如何管教他那是我的事情,次兄看不惯,叫他做你儿子去!”陶询一点也不肯让人,“我看他巴不得有个做过太常博士的父亲!”

陶鄢面色发白,跪下连连磕头道:“阿父这是要逼死儿子吗?”

陶询冷哼一声,看着站在堂中不肯挪步的如英道:“阿兕,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跑了一这路肚子不饿吗?”

钟夫人见如英为难,便道:“你小舅喜欢你,你就坐他身边去吧!”

陶谨惊道:“长嫂,这如何使得?长兄,你也说句话啊!”

陶让摆手道:“问之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事情由他自己做主罢!”

陶鄢立即委顿在地,又被仆侍搀着坐好,少商看他那虚白的脸色,十分不解,不过一个座位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是家产继承这样的大事?

酒筵过后,魏畴在回客院的路上便与少商解惑:“你可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陶氏最重礼数,陶问之将儿子赶去坐客席,让你阿姊坐陶鄢的位次,就是借此表明百年之后,他的私产皆由你阿姊继承。”

“这回你阿姊可是占大便宜了,陶问之在塞外积攒颇深,我也摸不透他的底子!”

少商倒吸一口凉气:“可,可陶家小舅父是有儿子的啊!”

“儿子?”魏畴笑得十分讽刺,“与自己不同心的儿子,不要也罢!”

少商讪讪地闭了嘴,她这个夫子也是不要儿子的。

不过她还是不解:“那陶家其他人会同意吗?”甥女再好,前面也有一个外字,“就算陶家大舅父同意了,那陶家族老们呢,还有陶二舅父,我看他十分护着鄢公子这个侄儿呢!”

“不过心有算计而已!”魏畴懒得管人家家里的破事,但无奈被陶询骗了来,只能替他做个见证,“陶问之是个心狠手黑的,你且看着吧,这事虽然有波折,但最后一定能成!”

少商懵懵懂懂地点头,管陶家闹成什么样呢,只要她阿姊不吃亏就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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