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有金樽开(三)

“你下巴怎么了,红了一块?”

“哦,不小心碰了一下!不怎么疼,看着很严重吗?”

“大约是你肤色白皙,所以特别明显。呐,这是家中药师所制的紫玉膏,你拿着擦吧!”说罢,袁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

“多谢了!”如英没有接,“我自己带了。”

“这个对淤伤最管用了,”袁慎看到愈行愈近的凌不疑,提高声音道,“就算你送我扇子的回礼!”

如英颦紧眉心:“我送你扇子,又不是为了你的回礼!而且······”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翠玉的扁平盒子,揭开盖子,露出里面淡红色的膏体,“我真的有,阿伯每年都会给我送,只是我不知道这药膏居然出自你家!”说罢用指尖挑了一点抹在下巴上。

袁慎还来不及说话,凌不疑已走了过来,微笑道:“原来是善见,不知与吾妇在议论何事。”

袁慎听了略略皱眉:“你与如英尚未成婚,此时就称‘吾妇’似是不大妥当。”说罢,摇扇一笑,今日他带的是那柄乌木折扇,此时展开扇面,只见白鹤成双成对。

凌不疑看了如英一眼,如英不明所以:“看我作甚,他与你说话呢!”

凌不疑只好拱手道:“善见这是要离宫了吧,如今日气正炽,不如让人预备一顶斗笠遮阳。”

“凌大人客气了!”袁慎看了如英一眼,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下了,躬身还了一礼,“下官这就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

凌不疑定定望着袁慎离去的长廊,许久没有挪步,忽问道:“你到底送了他几把扇子?”

“就一把啊!”如英将紫玉膏收回袖中,“方才那一把,是我送给阿伯的,至于阿伯是什么时候送给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凌不疑微微叹息:“算了,我们去见陛下。”

宦者高亮的声音通传过后,两人躬身进入内殿,只见文帝身着常服高高坐在上首,身旁是素髻简装的皇后,下手还坐着笑呵呵的太子和斯文柔顺的太子妃。

凌不疑与如英双双行过礼,起身跽坐后,凌不疑笑道:“怎么娘娘也来了,不是说在长秋宫等我们过去的么?”

皇后端庄地笑了笑:“就当我等不及要看到你的新妇好了。”又转头道,“陛下,人都到了,您要训示什么就说吧!”

文帝看向下面与养子跪坐在一处的少女,如夏日芙蕖清新雅丽,只是没有一点谦恭柔顺之态,想起这些天的事情,他沉声问道:“崔氏,你可知,怎样才能成为子晟的妻子?”

如英故意装傻:“自然是三媒六聘,缺一不可了!”

话音刚落,太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文帝不悦的目光射过来,他连忙低头忍住,谁知皇后与太子妃也侧脸掩袖轻笑。

文帝不语,脸上看不出喜怒。

凌不疑只能为她描补,叹道:“陛下,您有话就直说,如英她自幼被崔伯父当成儿郎一样养大,不懂这些的。”

文帝眼中露出一抹无奈,随后又摆出微笑道:“好,崔氏,朕来问你,你虽有才学,但毫无,毫无为人新妇的自觉,子晟是国之栋梁,公务繁杂,你就不能多体贴子晟一些吗?”

如英很想硬梆梆地顶上一句“凭什么呀”,但想着这是在御前,还是应该委婉一点:“陛下所言甚是,臣女受教!”

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文,笑容凝在嘴边:“这就完啦?”

“那不然呢?”如英大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皇后与太子一脸惊讶,太子妃直接被吓傻了,文帝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没了:“你是不是觉得嫁给子晟,委屈你了?”

如英看向凌不疑,这人脸上又没什么表情了,于是故意拉长调子道:“委屈——”

看着他眼睛看了过来,她又迅速撇开,“倒也不觉得很委屈!”

皇后看女孩顽皮的样子,不由一笑。

文帝哼了一声:“朕想也是如此,子晟端方守正,谦和有礼,不知引得多少女子倾心仰慕!你能嫁与子晟为妻, 应该好好珍惜这段良缘!不要仗着子晟喜欢你,就恃宠生娇······”

如英忍得很艰难,直到文帝将话说完,才道:“陛下的话,恕臣女不敢苟同。”

文帝早从几位重臣口中得知了这女娘的脾性,也不以为忤:“有什么话就说吧,免得藏在心里,事后又与子晟怄气!”

如英慢慢挺直肩膀,声音如金玉相击,清冽而动听:“凌大人常说陛下宽仁,他视陛下如亲父。今日臣女斗胆,也视陛下如自家长辈,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陛下宽宥一二!”

文帝含笑看了一眼养子,心中稍觉宽慰,抬手道:“说吧,自家人说话,不必有诸多顾忌!”

“既如此,臣女就放肆了!”如英压着情绪,努力使自己显得心平气和,然而话一出口还是带着刺,“臣女又不是嫁不出去,死乞白赖地非要嫁给凌大人,反而是他执意要向我阿父求娶我!论起‘珍惜’二字,大家也该互敬互让,彼此彼此!”

她转头又问凌不疑:“你既诚心要娶我,又对我知之甚深,就该知道,娶了我之后的日子,不好过!”

凌不疑闻言,点头道:“是,我知晓!”

“那是你自己自讨苦吃,并没有任何人逼迫于你!”

“是,我自愿的。”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如英又直面文帝,笑道,“陛下,凌大人纵横四海,顶天立地,您总不能让他食言吧!”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文帝年少起就以沉稳善断称著,生平甚少无以言对之时,可这小女娘实在狡诈,他为难她,她就去逼问养子,可恨养子竟然任凭一小女子揉圆搓扁!

文帝轻咳两声,向旁侧看了几眼,皇后嘴角含笑,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如英看,似乎很是喜欢女孩身上这股不驯服的生机。

他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太子,太子会意,赶紧对如英道:“崔娘子此言差矣!岂不闻‘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殿下训示,请恕臣女不敢领受!”如英眼中戾气一闪,“敢问殿下,若您今后有了女儿,也会拿这两句话来教导她吗?”

太子不料这话还能这样被塞回来,支吾着道:“这个,这个么······”

他迟疑不定,如英则乘胜追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殿下既有悯恤之心,何不将一片慈爱略赐予臣下几分?”

太子出师不利,太子妃替夫挽尊:“崔娘子此言差矣!这《女宪》一书既能为世人传颂,作为我等女子立身之基,那就一定有其道理,还是应当遵从一二······”

“所以,太子妃的意思是,不管道理正确与否,只要众口悠悠,就一定要为我等所盲从!”

如英语气更尖锐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夫子的教诲。敢问太子妃,当世人口中的谬论与圣人教诲相悖,我等又该以何为立身之基呢?”

太子妃掩面而退,时下尊崇儒学,她敢说孔圣人说的不对吗?

凌不疑对如英一人单挑太子夫妇的这番论调,毫不惊讶,还笑笑道:“陛下,您看如英坦然无惧,辩驳如流,何等机敏呀!”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