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照玉鞍(四)

时人婚仪都在晚上,华灯初上就是迎亲之时,故而要看一场婚礼的排场,就是看哪家的迎亲队伍灯火更加辉煌。

因为何昭君是热孝成婚,仪仗不能吹打鸣金,席间无有歌舞丝竹,所以楼家这回就将所有的财力都用到了灯火上——上千盏巨灯,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十分气派。

送嫁的队伍一半身着鲜红的喜服,一半穿着素白的孝服,庄严肃穆中透着一股悲戚。何昭君穿着黑中扬红,色彩华美的婚衣,坐在安车之上,手中团扇掩面。

素色的丝绢上,梧桐枝繁叶茂,青鸾赤凤交颈和鸣,笔笔传神,妙致毫巅。在扇面空白处,还有两句题诗:“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用的是最端正的古体,笔触却娟秀清丽,宛如少女秀美灵动。

何昭君持扇见礼时,引得众宾客赞叹不已,纷纷打听这团扇是出自何人手笔。待听得是文昌侯府崔娘子亲手所绘之时,先前有些面色淡淡的人,此刻也都开口恭贺起来。

如英是与凌不疑同车而来的,从他们下车那一刻起,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便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

凌不疑握着如英的手,向楼垚与何昭君道喜,楼垚与何昭君愣了一瞬,赶紧还礼,转头又恭喜二人定亲。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之后,两人随楼家婢女往筵厅走去。

楼家是男女分席,长廊尽头就是分手之处,临分开前,凌不疑一再嘱咐如英少饮酒,少吃冷食,又塞了一小袋点心给她。

看在点心的份上,如英好声好气地应了两声,再听后来“不要动怒,戒喜戒悲”时,她就有些不耐烦了:“管东管西的,你是想做我阿父吗?今日出门时,阿父也这么嘱咐了我一番!”

凌不疑咬咬牙,克制住自己想往她头上敲两下的冲动:“你若是知道珍重自身,往后崔伯父和我自然不会多费唇舌。”

如英忽然想起阿兄是如何应付阿父的,顶着一副我听了,但就是不照做的模样长长“哦”了一声,当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凌不疑从未见过这般女子,你好好与她说话,她不听,还要故意怄你一番,你若疾言厉色地训斥她,她必定反唇相讥,可偏偏心里恨得牙痒痒,你还不能下重手教训她。

一是舍不得,二是她这个小身板根本禁不住两记敲打,到时候伤了病了痛了,着急痛心的还是你。

他心中一半好笑,一半嗔怒,忽而问道:“若你我将来的儿女,也像你这般淘气,不听管教,可如何是好?”

如果是个男孩,他必定能狠下心肠教训,可如果是女儿,他大约也会像崔伯父一样,将她捧在手心里,哪里舍得她受半分委屈!

如英悚然一惊,虽然已经定下婚约,但除了面前这人三天两头来她家做客,需要她出面招待一二,她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半分改变。

如今冷不丁地提到儿女之事,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年三月,她就要出嫁了,往后要和这个半陌生的男人共度一生,要给他生儿育女,他会成为比父兄更亲近的存在,心中一时迷惘,一时惶恐。

她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步履匆匆,落荒而逃。

凌不疑定定地看着如英的背影,倏尔低低笑出声来。

等回头看不到那人的身影时,如英才放慢脚步。

嫁人,以往听起来轻飘飘的两个字,如今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坎上,压得她一时都喘不过气来了。

只可惜走得再慢,路也是有尽头的。不多时,便已到了楼家招待女客的筵厅。

今日楼家婚仪宾客虽多,但热孝期间不好大肆饮酒作乐,所以除了与何楼两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余宾客观礼过后都告辞回家了。

而且,并非所有的男客都会带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厅宴饮的女眷就更少了。

楼家便将女席摆到同一间厅堂里,上首设夫人们的食案,下首设小女娘们的食案,以漫长的青竹薄纱屏风隔开前后。

随着婢女唱报姓名,厅内众女眷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齐刷刷地将目光排射过来,打量的目光如箭雨般落在身上。

如英眉眼一沉,顺着对方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了回去。

夫人们的目光十分含蓄,她们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文昌侯府常年游离在都城外,如英自回到都城后也不大出来走动,认识她的人寥寥无几,是以大家都想看看这位被十一郎求亲三次的小女娘有什么过人之处。

都城里从不缺美貌的小女娘,但这位崔娘子实在美得令人过目难忘。

她柔美清丽,可行动举止透出一股别样的风流潇洒之气,她恭顺得体,可眉眼间总有几分藏不住的桀骜难驯,她看上去荏弱而难禁摧折,但挺直的脊背上满是雍容不迫。

此等风姿,让人不禁遥想当年文昌侯坐于老乾安王帐下,纵亲子被擒,刀斧加身,亦不肯改投门下的傲然风采。

她们再想到楼大夫人不过是骂了人家一句,不仅挨了两个耳光,还连累两个亲兄弟和四个堂兄弟连番被参,丢官的丢官,降职的降职。

还有楼大夫人的侄子,原本进太学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现在楼太仆亲自去托人,都无功而返。

于是在接触到如英的目光后,夫人们纷纷微笑回应,然后迅速扭过头去。

笑话,前车之鉴在此,她们又不是和娘家有仇,做什么去戳老虎的心肝肉,嫌自家父兄侄儿的前途太平坦太顺遂了吗?

女孩们的目光则更直白些,有激愤的, 有嫉妒的,也有好奇的,还有羡慕的,不一而足。

王姈和楼缡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如英的目光几乎要着火了,不过差别在于前者怨毒,后者气怒而已。

打量过后就是窃窃私语,“就是她打了十一郎两个耳光么?”

“是啊,这般骄横跋扈,也不知十一郎究竟瞧中她什么了!”

“看她面上楚楚可怜,说不定就是靠着卖弄柔弱,骗了十一郎!定亲之后,就忍不住暴露本性啦!听说她还打了楼大夫人呢······”

“岂有此理,那可是长辈呀!这般目无尊长,十一郎怎么会容她,就算文昌侯府权势滔天,难道还能硬逼着十一郎娶她么?”

一个个言辞如刀,却在如英望过来的噤如鸦雀。

早就受够了这帮小女娘闲气的万萋萋呵呵笑出了声,起身热情招呼道:“如英阿姊,你来了,快来坐!”忙将少商身边的位置腾出来,自己挪过去与程姎同坐。

如英笑着点了点头:“好,多谢你了!”

如英坐下后,握了握少商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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