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水犹寒(四)
如英一晚上未曾安枕,她翻来覆去地去想凌不疑的话,想到天色将明,才闭目睡了一会儿。等到往常该起身的时候,她利索地洗漱换衣。
服侍的婢女看到她手臂上两道清晰的青紫瘀痕,吓得差点将铜盆打翻。
如英让她噤声,自己拿紫玉膏涂了,手腕上没留下痕迹,只有一点淡淡的药油味不曾散去。
往崔祈处省过晨安后,一家三口开始用早膳。夏日饮食,以清淡为主,又根据个人口味,如英每三日拟了膳食单子交由厨下置办。
崔祈早上总觉口苦,薛府医说是因为肝胆湿热,所以放在他面前的是银耳百合莲子羹,包着马齿苋的蒸馍,暄软的麦饼,凉拌胡瓜与蕨菜,还有一道泥鳅炖豆腐。
崔无度早膳过后要下地耕作,摆在他面前都是扎实能饱肚子的,铺着一层油光透亮的肉哨的汤饼,以及两蒸笼肉饼,佐餐的小菜除了清口的醋芹和解腻的豆芽,余者都是炸鹌鹑,醉虾、露鸡等荤物。
如英搅着碗里的葛花粥,眼神发飘。
崔无度与崔祈对视一眼,崔无度两三口吃完,立马走人。
崔祈慢悠悠地陪女儿折腾着,一顿饭用了小半个时辰,如英才回过神来,随意吃了三两口,便叫婢女将食案撤掉。
用膳后,崔祈带着如英往玫瑰圃一带闲逛,时值五月,正是玫瑰盛放的季节。花开或深红,或浅红,美丽多姿,连接着浓密繁茂的绿叶,相映成辉,花香浓郁芬芳,引得蝶舞纷纷。
崔祈与如英并不走近了去瞧,只在路径旁站着,初夏的清晨还算凉爽,崔祈眯着眼睛,看一道金色曙光自天边亮起,冷不丁地问道:“昨日凌子晟是不是欺负你啦?”
如英将头偎在崔祈手臂上,闷闷地道:“没有!”
“那就是他惹你不高兴了!”崔祈顺了顺女儿的头发,哄道,“阿父把他叫过来训上一顿,好不好?”
“不要!”如英一脸怏怏,仍是不快。
崔祈眼里浮现几缕冷意,声音却愈发温柔:“那我叫你二叔将打他个半死不活,给你出出气!”
如英无力道:“若是打骂训诫于他有用,陛下早压着他成婚了!”
她眉眼里透出一股轻轻的忧愁:“昨日凌不疑问我,为什么对美满姻缘毫无憧憬之心?我自己觉得好奇怪。我自小看着您和阿母伉俪情深,可是我一点也不羡慕······”
如英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连怀玉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都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而她生来多思,面对他人的喜爱与示好时,总是心如平湖,少有触动。
“阿母也曾问过我,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郎婿,我根本想不出他是个什么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只知道他最好出身简单些,不要与各个派系有太多牵扯,人最好要聪明些,懂眼色知进退,前程么,要紧也不要紧,咱们家最重要的是守成,而不是再进一步!”
崔祈眼色一深,他实有些后悔教女儿权术纵横之道了,本来就过分敏锐,现在更厉害了。
“阿兕,你知道的,我虽在意家业兴败,富贵传承,但也求你们两个圆满顺遂,不负此生。你阿兄喜欢耕种,我就由他去,将来有个爵位可以承袭,自然不会饿死他,你喜欢习文习武,我就给你请最好的夫子来教你······”
如英听了眼眶一红,又死命忍住,崔祈拍了拍女儿的背,替她顺气:“我给你择婿,虽然要看家世派系,可你不点头,我又如何敢将你许出去?”
如英深吸几口气,将泪意给憋了回去。
崔祈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阿兕,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对凌不疑可有半分中意,还是迫于陛下之威,才勉强应下?或者,你心中另有打算,涂高山上······”
“我,我······”如英咬了一下舌尖,以痛觉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思,当时她是不愿意的,可文帝步步紧逼,她知道退无可退,心里一横便顺水推舟。
这桩婚事是束缚,可也是反制,甚至是出击的好机会。
如英揪住崔祈的袖子,央求道:“涂高山上的事情,阿父可以不要过问吗?我想自己来处理。”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应下这门婚事,到底是因为什么?”崔祈不肯轻易放过女儿。
如英想了想,答得言简意赅:“兼而有之!”
“好一个‘兼而有之’!”崔祈抚掌一笑,“就是不知我家女公子是兼其三者,还是只顾其二?”
如英十分从容地避而不谈,反而问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向您提亲的?”
崔祈也点到为止,顺着女儿的话说了下去:“你及笄过后,那时还未出孝,他就旁敲侧击过几次,问我有没有给你相看亲事的打算。我装糊涂,他也装傻,后来出孝了,借着送年礼的机会,他就给我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说如果你还没有定下人家,能不能考虑他,我直接就回绝了,还与他说要给你招赘,请他另择良配。”
崔祈叹道:“子晟这孩子人品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就是这个家世,我实在不喜。所以他很聪明,知道我的心结在哪儿,求了你二叔。哼,你二叔是真疼他,都跑到益州来找我了!”
崔祈说到这儿不免带了几分气,“我听他一张口就是什么‘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之类的鬼话,就直接让他住嘴,然后,然后······”
如英瞪眼道:“然后您就故意编排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既叫我和他生了嫌隙,又趁势让我改弦更张,一举两得,阿父这反间计使得极妙!”
说起这事,崔祈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是啊,我知道你生平最恨‘以疏间亲’这四个字,所以我就借着万家的事骂了你几句,让他好好见识你那无理取闹的脾气,届时他知难而退,也省了我的一重盘算······”
他低头看了一眼女儿粉白的脸颊,又是生气又是得意:“谁知你竟这么讨人喜欢!”
如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阿父既不想我嫁他,那就该趁早与我说明,我自当远远避开他,何至于闹到如今这地步!”
崔祈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孩儿竟然会应下,他又能如何?难道在文帝面前贬低女儿,抬高对方,那不成器的模样,他可做不出来!
“唉,你现在反悔也不迟,我这就进宫去,陛下那里不必担心,他霍氏只有这么一点骨血,难道我崔家的人口就很繁盛吗?”
“阿父也别太性急,”看崔祈转身就要走,如英连忙扯住崔祈的衣袖,急道,“我也没说要退亲啊!”
崔祈瞥见廊角露出来的一点衣角,咳了一声:“你得想好了,再过几日为父可就要启程回益州了,等下次回来就是你成婚之时了,届时可真来不及为你谋划了,你当真要嫁他吗?”
如英想起那天山崖边上,他叫她过来时的样子,明明可以杀了她一了百了,却选择给她低头,陪她演了一场堪称拙劣的戏码。
她不是那种无知的天真小儿,除了父兄亲友,这世上没有人是该天生对她好,为她圆场,护她性命。
如英垂头挣扎了半天,她鲜少有如此心乱如麻的时候,一时间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崔祈不敢催她,两个人站了许久,等到朝阳普照,暑气渐泛,她告别崔祈,回房安歇。
等如英走了,崔无度才从转角处出来,他冲崔祈摇了摇头,“别,别······”再挑拨了,再挑拨两句,这事就真砸瓷实了。
“还用你说!”崔祈脸色不善,“让阿兕开口是不成的了,得从子晟身上下手才行!”
不过片刻他便计上心来,“既然已经下了聘,也该将定亲宴办起来,省的陛下总念叨我刻薄郎婿!”
择日不如撞日,崔祈将宴客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不请内眷,也不广邀宾客,只请几家世交好友,简单办个小筵。
如此便不用如英插手,他直接吩咐管家按旧制办理。不多时,管家拟了单子来,崔祈提笔勾了两道性热的菜肴,添了两道新鲜果蔬。
管家再问何处设宴,崔祈想如今天热,便道:“就摆在木樨轩,那里绿树成荫,高敞宽阔,又有一径小溪,还算凉快。”
再问起席间歌舞,崔祈便问:“平日阿兕是如何调停的?”
管家道:“女公子若在轩中作画,是不用乐人伺候的。若在晚上赏月,便使人将船泊在近山之处,叫乐人在船上奏来,或使人掩在木樨树下,远远地吹来。”
崔祈笑道:“只听不观,这才是正经赏乐!只是我请的都是俗人,白糟蹋了她的雅好,还是从小越侯家借几个人算了!”
午间的时候,赵媪来回崔祈,说如英中了暑气,崔祈与崔无度赶去探望。
如英怕热,初夏时节早晚还算凉快,她房中冰块已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应着,还用上了七轮扇,两人一进来,只觉寒意浸肌,清凉太甚。
崔祈探了探女儿的额温,见没有发热,还是不放心,与如英商量道:“往山月闲居去住两日如何?”
如英刚喝了两口苦药,面色懒懒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崔无度便道:“我,我陪,陪你!”
“不必了!”如英抱着竹夫人,翻身面朝里,谷雨扯了纱被给她盖上,“我自己一个人去散散,阿兄在家里好生待客,脸色和悦些,叔伯那里记得替我赔个不是,别叫人挑礼!”
崔无度看了崔祈一眼,见崔祈点头,方才依了。
崔祈又道:“既如此,将日用的东西全都搬了去,都城夏日难熬,等入了秋再搬回来也不迟。”
如英嗯了一声,再不说话。
崔祈与崔无度知她心里烦闷,不再多待,退到隔间,又吩咐了赵媪几句:“你服侍阿兕多年,清楚她的脾气,愈是烦闷,愈是不思饮食。到了别院,做些新鲜清爽的汤羹哄她用些,若要下水玩,也别狠拘着扫她的兴,叫几个会水的婢女小心服侍就是了!”
“只有一条,不许你们为了讨好她,就让她放肆喝冰饮,吃冷酒。她的脉案我每月一看,若是薛府医那里有半个不好的字,你们这些服侍的人,且记着我当初说的话!”
赵媪一一应下了。
到了晚间,暑气渐散,如英被扶着上了马车,赶在宵禁前出了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