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上东门(二)
小朝会过后还未入夜,何老将军的临终遗言、纪遵并崔祈的一番言论就传遍了整座都城。
太学里的程咏,虎贲营里的程颂,城内夫子家读书的程少宫都被灌了一耳朵的是非回来。
宵禁之前楼垚身边的随从气喘吁吁地跑来,特意向少商传信,言道自家小公子被楼太仆拘住了,不过明日无论如何都会逃出来找她的。
程始脸色稍霁,道:“阿垚还有几分良心,我还当着他急着要娶那位安成君呢!”
随从连连替自家公子表忠心,程始听完直接翻了个白眼,赏了那随从一把五铢钱就打发了。
萧夫人也是一身的不痛快,冷着脸就要和丈夫回屋歇息。
程咏连忙出声拦阻:“阿父,阿母,咱们不如就此事商议一二,嫋嫋你也来······”
“商议什么商议?!”少商独自立于廊下,面如寒玉,声如淬冰,“不就是想和我家退婚迎娶何昭君嘛!”
“阿垚和他母亲是肯定不愿意的,不过他们的意思不作数。楼大夫人肯定是愿意的,不过她也只能敲敲边鼓。楼太仆和楼郡丞是一半愿意一半不愿意的,尤其是今日文昌侯上门将阿姊接了回去,恐怕那两位心里又有了另一番算计,大概要看楼家要受多少非议,又能得到多少好处,才能决定要不要退婚。”
她看向程始和萧夫人,心中无比清醒:“咱们家自是不能拿全家的前程来博我的婚事,至于借文昌侯府和夫子的势,一是不能,二是不愿,三则这世上也并没有断然不可之事。不过如今事态不明,且等等再看!”
少商话说得十分有条理,但也掩不住眉间怒色,程咏不由轻声问道:“嫋嫋,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何还要生气?”
“为什么不气?”少商沉声道,“不过我气的也不是别人,只是气我自己,我从小运气不好,还以为现在否极泰来,姻缘上能顺遂一番。不料造化弄人,还是落得一场空。”
说完这句话,少商就大步走回自己院落去了。
九骓堂内剩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萧夫人却定定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似有触动。
之后两日都城里甚嚣尘上,城内所有官宦人家儒生名士都在议论这事。
一派人认为程楼两家应该退亲,给何家女娘一份好姻缘,以告慰何老将军在天之灵。
另一派则认为何老将军虽然忠勇义烈可嘉,但陛下已经赐下恩典,足够何氏立身,况都城里适婚的世家少年多的是,请陛下择一个出挑的给安成君不行吗,何必非得逼着两户人家退亲毁诺,程氏女又何其无辜!
崔祈这回述职主要是将公孙氏的倒霉样呈报给文帝,顺便和文帝商讨一下接下来的应对方针,是继续怀柔呢,还有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因为商议的差不多了,他也懒得去应卯。
若是宫中没有宣召,他更乐得清闲,每日不过在家里看儿子种地,陪女儿读书。
崔祈想教女儿读《庄子》,如英却翻开了《列子》中的《达生》篇,朗声念道:“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
崔祈知道女儿在讥讽楼家行事唯利是图,笑而不语,夺过书册卷起来,敲了敲如英的头,告诫道:“杨子之篇,唯贵放逸,但未免有以偏概全,支离其说之嫌,你应该少读。”
如英偏过头去,不肯受教。
崔祈见状只能摇头,女儿身上有一股十分宝贵的任性之气,从来不管世情如何,她若喜欢,世人就算再厌憎,她也视之如宝。反之,她若不喜,就算世人将其赞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她也绝不会多瞧一眼。
在家里,她如何使性弄气,他都只有拍手叫好的。可是,崔祈长长吁了一口气,叹息道:“你以后嫁了人,在君舅君姑面前,也是这样,恐怕要吃一番苦头呀!”
如英心头一跳,抬头问道:“不是说好招赘的吗,如何又要服侍舅姑了?”
崔祈自知失言,赶紧找补道:“不过是这么一说而已。”
如英不信,可怕崔祈不肯告诉她实话,只能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正巧赵媪送来汤药,如英故作心不在焉以致呛咳之态。
崔祈忙给女儿抚背顺气,气道:“如何多心至此?”又怕如英思前想后,累得身上更加不安,少不得挑拣了一二告诉她。
“我仔细看了几家,都不好,所以说这赘婿一事怕不能成了。倒是上门来求娶的,有几个不错的。”
如英也不做忸怩之态,问道:“提亲的有哪些人家,脾气秉性如何?阿父先说给我听听。”
崔祈少不得与如英一一分说:“白鹿山桑太公的长孙,去年到家里来过一次,虽说样貌寻常了些,但谈吐修养甚佳,是有个有德君子。河南陈氏主支的幼子,为人宽厚,虽然嘴笨了些,但心眼实在,陈氏家风清正,陈夫人又是你嫡亲姨母,你若是嫁过去日子想必会十分顺遂。”
“还有丹阳徐氏二房的长子,仪表不俗,精明能干,且徐氏与陶氏是通家之好,你若嫁回丹阳,自有你大舅父照看你,我也安心许多。”
如英听完眉毛都没有扬一下:“就这几个,没别的啦?”
崔祈喝口茶,歇了会气,才道:“怎么可能就这几个,不过我想着先在亲戚家里挑,知根知底,省得你受委屈。”
随后又絮絮叨叨念了几家,不是名士大儒之子,就是出自公卿贵胄之家。
如英听了毫无意动之色,又拿起《列子》翻了起来,道:“女儿还想留在家中服侍您几年。”这就是一个都没看上的意思了。
崔祈自是希望女儿能够长长久久地留在家里,只是如今事既不可为,就要早做打算。
他一边踱步,一边思忖着道:“其实还有一家不错的,虽然不是旧交,但请了前谏议大夫皇甫仪做中人,被我婉拒之后,又请了你梁家阿伯做说客,求娶之意甚为虔诚!”
“嗯?”如英总算给了点反应,她略一想就反应过来,诧异道,“阿父你说的不会是袁家吧?”
“就是他家!”崔祈点头道,“我知道你嫌世家规矩繁琐,必是不肯应的,但你梁阿伯再三做保,说袁家主支人口简单,家中清静,袁夫人一心向道,不理家事多年,你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也不用服侍君姑。”
“我这次中途改道,也是受袁州牧所邀,他在席间亲自替我把盏,姿态放得十分低,那袁慎我也在御前见过几次,沉稳有度,进退得宜,是个让人放心的。袁家家世也摆在那里,倒也不委屈你。”
崔祈看女儿脸上略起波澜,便问道:“你意下如何?”
如英将书卷掩上,忽问道:“阿父为何忽然对我的婚事如此上心,是嫌我烦,要早早把我打发出去么?”
崔祈也不知是哪里露了痕迹,叫女儿起了疑心,解释道:“不早些挑拣,那些好的都被人定下了。难道我要在婚事上令你受委屈吗?”
如英点头,似是信了,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阿父说的很是。便是楼垚那等中人之姿,也被抢来抢去的,可见好儿郎何等抢手了。只是早定下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祈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面无表情地道:“怪道今日这么有耐心陪我坐了一下午,还是为了这个!”
如英起身,替崔祈续了一盏茶,又亲手奉上,笑道:“少商到底是我妹妹,就这么干看着她受楼家排揎,我心里不好过呢!”
崔祈仍是不松口,只问道:“你难道还想替程四娘子保住这门婚事?”
如英垂下眼睫,蓦地一滴清泪滑过脸颊,凝于腮边,低声道:“我只是怕她伤心,阿父,你不知道,少商在程家的日子不好过,我心疼她。我想我若是生在程家,一定过得比她还要难!”
她若是没遇上父母兄长,而是一直生活在萧夫人手底下,估计早就被磋磨得伤痕累累,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自愈,又或者任由这些伤口腐坏化脓,而后死去。
被偏爱的孩子总是更有底气活在这世间的,如英伏在崔祈怀里,小小地哭了一场:“我的阿母才不会这样待我,她才不会像程夫人待少商那样待我······”
崔祈摸了摸女儿的肩膀,一把骨头硌得手掌生疼。
阿妩疼爱女儿,那种爱是不讲道理的,没有节制的,甚至是贪婪自私的。她曾经远远地去看过萧夫人,看她对儿子严加训斥,看她将女儿留在都城不管不问,便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单方面断绝了女儿与生母的缘分。
崔祈是有自己底线和原则的,他将女儿还了回去,程家留不住,这可怪不得他。
崔祈擦去女儿脸上的眼泪,像之前保证过无数遍那样,他再次重申道:“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谁也不能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