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悉悠悠(二)
文帝回帐之后忍不住将今日之事思索再三。
他适才已经问过了养子的扈从,原来养子与崔家小娘子已经见过数次了——万家初见,东郡救命,滑县郊外的驻跸别院再会,城门外又匆匆见过一面,然后就是今日。
而且还不是见面,养子还给崔家小娘子送了东西,两罐梨膏、数不清的琳琅美玉,还有上次扬州进贡的鲥鱼,他自己一口没动,全都送过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崔家小娘子老是对他家子晟横挑鼻子竖挑眼,见面开口总没好话。
这次更好了,两人不知道因什么闹了起来,这崔家小娘子居然吐血了!
文帝想起小黄门回禀的关于他走后帐中是何情形,哼了一声,别看崔祈这时候话说得漂亮,若是他的宝贝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子晟就算不死,也得赔上半条命!
不过这到底也是一件好事。
文帝有时候欣慰养子端厚果决,高光清扬,但有时又不乐见他太过卓尔不群,既不结交亲贵重臣,也不蓄养宾客门人,除了对亲长手足的眷爱,这世上似是诸事都不放在心上,就像一缕游魂忧郁清冷。
可他今日看见了养子是如何紧张崔家小娘子的,唉哟,这可真是不动情则以,一动情就是烈日骄阳,如火如荼啊!
在帐内持卷读书的皇后,静静看了文帝好一会儿,见文帝一时愁眉苦脸,一时眉开眼笑的,便问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困于军国大事?”
“不是,是崔家小娘子突然生病了。”文帝口风很紧,“对了,皇后可记得崔家那位小娘子?”
皇后秀眉一扬,笑道:“怎么不记得?陛下之前不是和妾说过,文昌侯不在都城,侯夫人又过世了,崔家小娘子无亲近长辈照拂,可怜得很,逢年过节宫中颁下的赏赐都要加厚三分,以示恩遇。”
皇后又想了想,“只是这孩子似乎身子不大好,前几次宫中设宴,她都因病缺席。不过谢恩的折子言辞恳切,颇有文采,更写得一笔好字,想来教养不错。”
“她这身子的确不大好,”文帝挥挥衣袖,坐到皇后身边,“至于教养么,鹤年费了大心思教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就是品性上欠缺一点女孩家该有的温婉柔顺。”
皇后侧头回忆片刻,想起如英曾经马踏许氏正堂,鞭笞许氏子弟,以为文帝是在说这件事,不由笑道:“崔家娘子不忍兄长受辱,行事刚烈些,原也不算过错。”
文帝摆摆手,道:“朕不是说这个。”
他将如英当日在猎屋前讥讽凌不疑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让皇后给评评理,“你说她不谢谢子晟救命之恩也就罢了,还敢出言讥讽,这么牙尖嘴利,真不愧是他崔鹤年的好女儿!”
文帝小声嘀咕道:“和她阿父一样,是个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
皇后重点却不在这里,眉头微皱:“子晟为人,陛下是最清楚的,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朕倒是想问啊,可子晟一心只挂念崔娘子的病情,看那样,恨不得躺倒的是自己才好。”文帝说到这里颇有心酸之感。
皇后见状,强忍笑意道:“陛下不是一直催促子晟快点成婚吗?子晟一直推脱,如今有了心上人,想必成亲生子指日可待,又何必介怀这点小事呢?”
文帝听到这里,先是一喜,而后又愁起来:“且不说崔小娘子与子晟有什么误会,单说今日子晟将人气得吐血了,鹤年就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皇后惊道:“如何会这般严重,于性命可有妨碍?”
文帝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性命应该是可以保住的!只是鹤年生性记仇且护短,因为阿猿的事情恨死了君华,如今君华的儿子又害了他女儿······他岂能乐意有这么一个郞婿?”
皇后放下书卷,摸了摸那洁白细腻的纸张,叹了口气:“文昌侯先替陛下揽尽天下读书人之心,后在益州引哀牢内附,断了公孙氏南下的后路,又在雒县抗衡公孙氏多年,实是劳苦功高!陛下,不是妾不心疼子晟,只是若文昌侯不愿意嫁女,陛下也不能过分强求,以免寒了功臣的心呐!”
“皇后说的,朕岂能不知,只是朕这心里实在是过不去啊!”
文帝一脸苦涩,自古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只是那些从龙之臣哪个也没有霍家来得惨烈,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几乎全族殆灭,如今养子已经是霍家兄长留在这世上唯一血脉了。
皇后如何不知霍氏满门忠勇,只能道:“总要叫文昌侯心甘情愿才好!不然,这结亲就成结仇了!”
文帝缓缓点头:“皇后说得极是!”
只是怎样才能叫崔祈心甘情愿呢?
崔祈此人,本事有多大,脾气便有多大,就算这些年改了许多,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兼之妙算神机,能言善辩。
文帝扪心自问,论起嘴上功夫,他也不是崔祈的对手。
最后还是越妃旁观者清,出了个主意:“烈女还怕缠郎呢,陛下将当年追妾的本事传授一二给子晟,还怕子晟不能俘获崔娘子的芳心?崔家阿兄疼女儿是出了名的,崔娘子点头了,他难道还会有二话!”
文帝深以为然,遂传来养子面授机宜。
如英病了,帐篷外挤满了想探病的各府内眷,但崔祈下令一个都不许放进来,包括程家的人。
崔祈将如英在程家的事情听了一个遍,顾忌着还在昏睡的女儿,不好大声詈骂,只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一众仆婢:“你们是阿兕的人,我不好越过她罚你们。我只告诉你们一句——本侯的女儿就算到了地下,也断不能少了人服侍!你们且仔细思量日后该如何行事。”
再让如英的傅母起身回话,这是服侍过妻子的婢女,总要给几分体面。
“阿兕很喜欢她那个小妹妹吗?”
赵媪躬身回道:“是,女公子对四娘子有几分物伤其类的移情。四娘子与楼家的婚事,女公子觉得不妥,但四娘子似乎很中意楼家二房的小公子,女公子时常为四娘子忧心以后。”
崔祈轻敲桌案:“所以特意让她拜入魏拙夫门下,有个依靠?”
“也是为了让四娘子能够脱离程侯夫人的掌控!”赵媪又补充道,“程侯夫人于内事上,并不讲究体面。”
“好,她倒是很会为旁人打算!对沈家小娘子也很不错嘛,把老叔都派了出去,单留了你们这群不中用。”
崔祈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又问道:“那她和子晟又是怎么回事?是子晟欺负了阿兕,还是阿兕主动去找子晟的麻烦?”
赵媪一脸为难,吞吐道:“这,这······”
崔祈不舍得对女儿发脾气,但对服侍她的人可没有好声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这小孽障还对你们下了封口令?”
赵媪连道不是,又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崔祈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不待见子晟不全是因为我那封信,其中也有子怀的功劳了。”
赵媪应是,崔祈抚掌道:“子怀不成器了二十多年,总算叫他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好事!”
他知道这都城里不少人都将凌不疑视作佳婿人选,他是陛下心爱的十一郎,自身又极有本事,谁不稀罕有这么一个能干的郞婿?
可他就不稀罕,他给女儿找的郞婿,第一不要心思重的,第二绝对不选家世复杂的,第三,此人绝不能是霍君华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