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悉悠悠(四)
程始听说少商被留在了文昌侯府,什么也没说,只让将少商的东西收拾好送到文昌侯府去。
谁知莲房说少商贴身所用的东西都已带到了魏府,府中并无可以收拾的东西。
程始一脸怅然若失:“那就把新做的春衣送过去。”
“女公子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自己的新衣也穿不完,就不给三娘子添麻烦了!”莲房说完就将头低垂至胸口,不敢看程始的脸色。
岂料程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暴跳如雷,而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其实当如英在九骓堂里喊出那一声“不教而诛”的时候,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这两个女儿,他一个都留不住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四月中旬,玫瑰圃的玫瑰已经开了花,少商也练熟了一支新曲,然而如英还是没有醒来,连薛府医都开始摇头了:“侯爷,不如提前预备起来,给女公子冲一冲!”
崔祈双眉紧蹙,不可置信:“竟然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
薛府医拍着断腿,也有些灰心丧气:“都是老朽医术不精,耽误了女公子的病情。”
“老兄还请莫出此言。我这孩儿能活到如今,全仰赖您仁心妙手。”崔祈因痛心煎熬,两鬓之间新添了不少白发,他怅然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是人世间有谁能叫亡者复生呢!”
崔祈将女儿抱起放至榻上,掀起垫褥,打开床板下的暗格,取出藏在里的黑漆长条木匣,想是因为开关频繁,木匣的铜扣已经有所松动,崔祈没费多大力气,就将铜锁拽了下来。
木匣里放着一幅画,崔祈将画卷展开,少商没忍住凑过去瞧了一眼,画的是个明艳无俦的美丽妇人。
画师的笔触极为细腻,那秀丽的长眉,如云的鬓发都描的丝缕可现,眼中的柔情,嘴角噙着的笑意则更传神了,似乎下一秒这妇人就会从画里走出来。
就像从前无数个清晨,她轻轻步入女儿的卧房,宠溺地看着酣睡的女儿,摸着女儿细软的额发,半是嗔怒半是心疼地道:“阿兕昨晚肯定又熬到很晚才睡,这样昼夜颠倒对身子可不好。”
她不忍心叫醒女儿,只能回头与丈夫发脾气:“她这样憨玩痴睡,都是被你惯坏的。”
彼时崔祈只能唯唯应是,又说等女儿醒来,一定好好教训一顿,叫女儿下次再也不敢晚睡了。
结果美妇人不乐意了:“我只说你惯坏了她,你不怪你自己,却怪我的乖女,还要教训她,崔鹤年,你也太不讲理了!”
崔祈看着画中的美人静默伤怀,崔无度看了一眼后,却直接将身子转向窗外。
少商略有所悟,这画中之人怕就是已故的崔夫人了。
如英从不与人谈论崔夫人,也不与人说儿时旧事,少商如今想来并不是忌口舌之故,只是斯人已逝,提起一次便又伤心一次,所以才一直绝口不提。
崔祈将画卷收好,放回原处,又见外面春和日煦,万物复苏,而他的女儿却将断绝生机,长眠地下,心里无限悲凉。
他想将女儿抱回床榻上,长子却拂开他的手,他将如英背起来,无比坚定地道:“回,回,永,永昌!”
“她,她想,想阿,阿母!”
崔夫人虽然归葬丰县祖茔,但永昌故居里还保存着她生前一应用物,至今未曾改动半分。
崔祈平定西南异族后,为了更好地压制蜀中,便将郡治设在了与蜀中交界的雒县。如英出门游历,新岁返家时也是在雒县与父兄团圆,她很想回永昌,但又不敢回去,崔祈也一直不许她回去。
在崔祈心中,永昌是一家人的伤心地,未免触景生情,能不回去就不要回去,尤其是女儿。他是想等到女儿成婚生子再放她回去的,等到她的人生迈向一个新阶段,再看过去就是另一种心境了。
崔无度背着如英就往外走,少商也赶着追上去,她也要跟着一道走,而后就是赵媪、谷雨等一干服侍的人,打点车马,收拾行李,所有人跟在后面忙得不可开交。
崔无度不管这些琐事,马车准备好了就出发,至于行李,自然有人在后面追着送过来。
他将如英抱上马车,回头看少商也跟来了,也顺手将人拎进去了。
接着是谷雨,她知道自家世子雷厉风行,说走就马上要走的,只包了些换洗的衣物和常用的丸药,也追着上了马车。
还有崔无度和如英的亲卫,约有百十余人,俱是一声令下,即可整装待发的精锐之士。
等到崔祈从屋中出来的时候,老仲已经驾着马车缓缓起步。
崔祈喝令老伯和老季拦住马车,然而老仲是四兄弟里面功夫最好的,老伯和老季又怕惊了马,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所以老仲以一敌二完全不落下风。
少商听着马车外的打斗,有些心惊胆战,看了一眼谷雨,发现谷雨一脸习以为常,还反过来安慰她:“四娘子放心,他们下手都有分寸的,而且世子的人,也不是侯爷想为难就能为难的。”
文昌侯府的情况有些像周天子分封诸侯,崔祈作为一家之主,将部曲拨给了儿子和女儿,一应开销皆从他们的私库里出,算是他们自己养的私卫,不受他的节制。
崔祈平时也不会越过儿女指挥这些部曲,以保证他们对部曲的绝对权威性。
但这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削弱了他对于整个侯府的掌控,一如现在,崔无度可以毫无顾忌地冲出侯府。
老伯和老季怕伤到马车里的小主人,一直不敢下重手,临到门口之时,崔祈喝令他们停手,然后看着马车驶出了文昌侯府。
崔无度骑在马上回望了一眼崔祈,又看着马车,最终说了一句:“启,启,程程,回家!”
文昌侯府的这番动静瞒不了人,不过大半日整个都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文昌侯府的崔娘子不行了,崔世子带着妹妹落叶归根,殓身永昌了。
听到这话时,袁慎正在尚书台抄写公文,一时不察,斗大的墨滴落下来污了卷面。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来传信的家仆,不过数日未见,她竟然就要死了吗?难道那亭中的匆匆一瞥,就是永别不成?
而一直留在崔祐府中的凌不疑几乎是与崔府马车同时出发,他率领黑甲卫远远的跟在后面,崔无度也不驱赶他们。
崔无度轻车简行,很快就出了城门,到了晚上,他们露宿城郊的荒野。
凌不疑送来了几顶帐篷,崔无度没有要,他让家将升起了篝火,用一大张狐裘将如英包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命老仲唱了一曲西南的小调。
老仲的声音不算好听,西南的方言也很拗口,除了崔无度和几个老氏族人,大家都听不懂,但老仲唱得极为认真。
老氏四兄弟都是永昌郡人士,是原哀牢国人,他们一族原来全都是老国君的暗卫,专为老国君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老国君去世后,新国君登基,因为之前结过仇,所以继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他们一族都发配到最偏远的山林里。
那里瘴气密布,族里的老弱妇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他们几个老不死的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几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幼儿。
哀牢归附以后,崔祈收容了老氏一族,他对付蜀中,正缺这样的人手。老氏四兄弟其实并不愿意再重操旧业,但惧怕崔祈手段,为保全剩余的族人,只能依了。
后来,崔无度和如英慢慢长大了,崔祈见老氏一族忠心可用,就将身手最好的老仲给了儿子,心思最缜密的老叔给了女儿,老氏一族也终于不用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朝一日再被卸磨杀驴,他们分出一部分稳稳依附在小主人身边,再度枝繁叶茂了起来。
所以如果有人伤害到了他们的小主人,老氏一族拼尽全族之力,也一定会让其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老仲看着身后黑漆漆的一队甲卫,手摸向了挂在后腰上的尖刀,如果女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害她的人也应该跟着一起到地下去!
“不,不,不准!”崔无度摇了摇头,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回永昌,不要节外生枝。
老仲只好收回手,又在崔无度的示意下继续唱起了歌。
在老仲的歌声的中,没人发现如英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是谁,把这么美妙的小调唱的这么难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