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上回不得(四)

文帝长吸一口气,转过屏风,看向几个满头是汗的医官,问道:“究竟是怎样的症候,病情如何?”

几个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吱声的,其中有一个是当初在滑县给如英看过诊的,于是众人都推他出来回话。

那医官哆嗦着道:“陛下容禀,这,这位崔娘子,心疾虽是后天所致,若是平日节制养静,好生保养,也是无虞的。但少年人天性好动,情绪澎湃,呃,且崔娘子连经大症,以致身体虚空······”

文帝眉头一皱,他摆手道:“那你们就开个温和一点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朕的御库里取!”

医官摸了摸自己半秃的脑袋,也不知今日还保不保得住,他惴惴不安地道:“陛下,这位崔娘子已经到了虚不受补的境地,臣无能,不能对症下药!”

崔祐听了这话心都冷了半截:“什么虚不受补,我家阿兕除了不爱吃饭爱喝酒外,平时能骑马,能射箭······她还那么小,你们肯定是诊错了,”扯着医官的衣领就往里面拖,“你们再仔细看看!”

程始呆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一个劲地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他问的是谁。

文帝又转到屏风后面,看凌不疑时不时地就要探一探鼻息的小心样,不由开始心疼起来,怎么好不容易喜欢个人,就遇上这么个情况?

万一这个崔娘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心爱的养子莫不是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你们既治不了她,那就等能治的人来治她。”凌不疑冷冷地看向被崔祐拖进来,浑身发颤的医官,“但在这之前,你们要先吊住她的命,能办到吗?”

医官也突然想起文昌侯府的那位医术高绝的薛府医,连忙道:“是了,是了,若是那位薛府医,说不定还能妙手回春,只是不知道这位薛府医赶来需要多长时间,臣等也好斟酌,斟酌着用药!”

崔祐也想起侄女身边是有一个疾医,听说医术十分高明,每年年俸不下百金之数。于是擦干眼泪,问向跪在床榻边,正在给如英擦脸的赵媪:“对,对,薛府医呢,快叫他过来啊!”

赵媪含泪道:“薛府医临行前摔伤了腿,并没有随行。适才凌大人已经派人去接了,只是不知道女公子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崔祐听了直接跌坐在地上,哭道:“老天啊,万一阿兕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阿兄······”

文帝也是头疼不已,看向众医官,问道:“这病到底能不能治,要不要命,你们就不能给朕一个准话吗?”

“陛下,人无心即死,心有疾难活啊!”医官也觉得很难办,这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他又不精于此症,且就算专精于此,也不敢开方,此时人还有一口余气,若是服药之后受不住药性,再有个万一,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凌不疑听了硬生生掰断了床榻上的雕花,文帝不忍卒看,立刻斥道:“胡说八道!还不滚下去开药!”

众医官像得了赦令,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文帝又转过头来安慰养子:“你不要担心,那些医官就是怕担责,所以才将病情说得严重了些。”

谁知凌不疑忽然抬头,眼里都是哀悔:“陛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吓她的!我若好好与她说话,她绝不会这样的。”

文帝听了这话,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此时又不好问出来,只能拍了拍凌不疑的肩膀,示意他振作起来。

这时又听小黄门禀报医官求见,文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火烧眉毛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药若是熬好了只管端进来,不必通报了!”

文帝也是急糊涂了,这片刻的工夫,药哪里熬的好,医官是进来询问如英之前犯症时的用药,好做参考。

“崔娘子既是旧疾新犯,不知从前是否用过人参、黄芪、白术、乳香等药,如果用过,可知具体分量?”

如英饮食汤药都是赵媪亲手负责的,从不假手于人,是故答得十分清楚:“我家府医按着病症轻重,合着四时节气,日常饮食,用药十分小心,并不相同。医官说的这几种药,我家府医是用过的,只是用量多少,奴婢没有记住。”

“不过医官若要用人参,我们自家带了,还请看合不合用?”说罢让谷雨将捧着的匣子打开,送至医官面前。

医官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他行医大半辈子,又供奉内廷,出入显贵之家,也没见过这样奇特的黑紫色的参。

他揪下一根参须,放进嘴里嚼了嚼,越嚼眼里光彩越甚,当真是天不绝人之路,他这颗脑袋总算是保得住了!当即大喜过望:“陛下,也不必熬药了,只用此参切片含服,便可暂保无虞!”

“好,好,既如此,快去切来给崔娘子服下。”文帝看了凌不疑一眼,见他脸色回暖,也十分高兴,“子晟,你也不要过于焦心,崔娘子会平安无事的。”

“是,多谢陛下吉言!”凌不疑语气淡淡,一双眼睛都没往文帝这边移动半寸。

医官切好了参片,赵媪想服侍如英用药,结果被凌不疑抢先接过:“崔娘子突发心疾,是子晟之过,子晟愿意照顾崔娘子直至病愈,以作赎罪!”

文帝巴不得现在就给二人赐婚,刚想说好,只听帐外靴声急促,似是有人疾趋而来,帐外小黄门高声通报:“文昌侯崔祈求见陛下!”

帐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忽响起重物落地的咕咚声,文帝回头一瞧,原来是崔祐吓得跌在了地上。

文帝刚想说没出息,结果看见一直沉默当柱子的程始也开始发抖,魁梧的身躯一颤一颤的,不知道还以为地动了呢!

还是他的养子沉得住气,瞧这跪得笔直的模样,文帝不由老怀甚慰,朝外扬声道:“快宣!”

随后帐帘掀起,一位身量高瘦,披着雪灰色鹤氅的中年士大夫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两鬓略见风霜之色,但神仪明秀,如圭如璋,丝毫不减年少时的英表气度,甚至因为久居高位,更添几分雍容贵气。

“臣崔祈,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不待文帝叫起,崔祈又道,“臣未及奉诏,星夜前来,还请陛下饶恕臣冲撞惊驾之罪!”

文帝上前一步,亲自将爱臣扶起,笑道:“你爱女心切,朕岂能不知?这原也在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快起来,快起来!”

看崔祈满面风尘,又问他是何时到的。

崔祈拱手答道:“臣是今日入夜时分到的,因为宵禁阻留城外,正欲往别院歇上一晚,途中恰逢子晟麾下将士携带臣府中人急行驰奔,命家仆拦下一问,方才得知小女病重。敢问陛下,小女病情如何?”

“刚才已服下人参,医官说暂时无事了,还要等你府中疾医来诊脉开方。”

文帝拉着崔祈进了屏风后,崔祈看也不看跪在床榻边上的凌不疑,只俯下身摸了摸女儿的脸,叫了两声女儿的乳名。

“阿兕,阿兕······”

他的女儿看上去半点生气都没有了,冷冰冰的像一座玉雕,再看唇上一片血红,伤痕尤新,想是心疾发作时难忍疼痛咬出来的。

崔祈收回手,面上自然看不出半分担忧之色,反而先拱手谢恩:“小女偶发病痛,不想惊动圣驾,此等天恩,实难承受。且臣方才经过御帐,见里面筵席未散,陛下若是离席太久,难免叫人非议陛下偏爱崔氏,故臣斗胆,恭请陛下回銮。”

文帝看着还跪着的凌不疑,有心想为自家养子描补两句,但看着崔祈那双微红的眼睛,也不忍伤了他的心,千言万语全都化成了一句:“那朕先回筵席了,你如今也上了年纪,又一路奔波,不要太伤怀。”

他又顺手给自己养子拉了两个垫背的:“崔侯,程校尉,你们都留下,帮衬着点,不要叫文昌侯过于劳累了!”

文帝大步回了主帐筵席,在上首坐定后,看见田郎官和欧阳博士正气呼呼地对视,他叹道:“少年人钟情不易,欧阳爱卿,你回去后预备嫁女入田家之事。”

欧阳博士张口结舌:“陛,陛下,可小女已经定亲了啊!”

适才文帝离席的原由大家都打听明白了,被十一郎抱回来的是崔家小女娘,此时病重,还听闻是十一郎之过,文昌侯都已经赶回来了,怕是凶多吉少!

看文帝神情疲惫,吴大将军便雷鸣般地吼叫起来:“人家小儿女自己愿意,你这个做阿父难道要逼死女儿不成吗?”

一言未了,又听虞侯捻须微笑道:“欧阳博士,今日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想来令嫒原本定亲之家也不乐意再续前缘了!况且如今小儿女两情相悦,陛下有意成全,你何必执拗?这棒打鸳鸯,伤的终究是令嫒啊!”

欧阳博士颓然倒地,不敢再反驳,田郎官满脸喜色,大声叩谢圣恩。

大概是做了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文帝看了吴大将军与虞侯一眼,脸上也略见欢喜之色。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