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如过翼(三)
次日,万程两家在城门口汇合,车行大半日,就到了涂高山。
此时山脚下已遍地是人踪马迹,远远望去,以正中间那座最醒目的玄色镶边的朱红金顶大帐为轴心,各家私帐已在四面铺开。
如虞侯家的那片十几座的帐篷,俱是清一色的靛蓝色锦帐镶上象牙雕刻的族徽,高贵端庄;如吴大将军不大讲究细处,便是五彩斑斓各种颜色的帐篷堆在一处;再如韩将军喜卖弄斯文,家中十几座帐篷全用青竹和青布,一眼望去碧幽幽的,倒显得十分凉爽。
还有喜爱玩闹的,如皇后之弟宣侯,居然将帐篷装扮得犹如稻草扎的茅屋般,走近一看却是贴了成束的金帛银绢,惹的众人既艳羡又好笑,也惹来皇后一通怒斥责骂,宣侯只好拆了重搭一座寻常的帐篷。
而崔家的帐篷在用色上别具匠心,那是夕阳薄雾笼罩远山所现的暮光之景,浅浅的云霞灰逐渐凝成深深的暮霭紫,末端还有两指宽的一抹沉沉的群山绿,三色由淡至浓,过渡自然,引得不少人啧啧称奇。
按着官秩爵位,这几家的帐篷都搭在御帐附近,而万程两家只能搭设在几里之外。等到安置妥当,天色已经擦黑,少商想去找如英,却被萧夫人勒令不许乱跑。
因为第二日一早要参加祭礼,当夜不好饮酒吃肉,只能用些蔬菜饼饵,以及刚从山下溪流里捕捞上来的鱼虾熬好的鱼汤,还有如英遣谷雨送来的桑葚。
桑葚乌黑发紫,犹如一颗颗硕大饱满的黑珍珠,盛放在白玉盘子里,光看着就令人觉得赏心悦目,更别提一口咬下去的清甜滋味。
谷雨又取出两个锦盒,送至少商和万萋萋面前。
二人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串由黑珍珠串成的手链,珠形圆满,晕彩流光,实是当世罕见之奇珍。
另送了程姎一只连珠形银镯,也十分精巧,只是不如手链名贵。
少商抬头看了一眼萧夫人,萧夫人一脸嗔怒。
少商当然知道萧夫人为什么生气,她瞟了一眼拿着镯子尴尬到不知所措的程姎,心想自己果然不是一个宽宏大度之人,看到堂姊这般,心里居然还有一点高兴。
不得不说,被人偏爱的滋味当真好极了。
少商看万夫人冲万萋萋使眼色,示意推辞,遂拿出自己的手链给万萋萋带上,冲她笑道:“萋萋阿姊戴着可真好看!”
万萋萋根本没收到万夫人的眼色,转手也将自己这一串套到少商腕上,看少女肌肤被黑珍珠衬得胜过新雪,没忍住上手摸了两把,只觉滑腻如脂,嘿嘿笑了两声:“少商妹妹戴着更好看!”
程颂看了,将少商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没忍住轻斥道:“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万萋萋不解,双手叉腰道:“都是女孩子,摸摸小手怎么啦?”
程颂心想我防的就是女孩子,他拉着少商不肯她与万萋萋凑得太近,嘴上还解释道:“你粗手粗脚的,又收不住力气,万一把嫋嫋弄伤了,她那些功课你替她做吗,做不了你替她挨罚吗?”
万萋萋气鼓鼓地瞪了程颂一眼,程颂才不怕,防火防盗防桃花,昨日少宫可是特地为姊妹二人卜了一卦,皆是时运不济,命犯桃花煞。若是旁人,只需防那些游头浪子,可他们家这两个,无论男女都得小心防范。
次日天不亮时,有官有爵在身者穿戴整齐就赶赴御帐处,其余家眷则留在原处,跟着响亮的锣鼓声行跪拜叩首并祝祷之礼,足足闹腾了一上午才算完。
少商被折腾得脑袋发晕,不得已在帐中休息片刻,出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万萋萋和程颂去参加班老侯爷设奖的射箭赛马会了,程咏本欲找几个同窗论文,却被提前找上门的尹家子弟拖走了。
程少宫原想待在帐内看书,谁知展卷前习惯性的卜了一卦,得出“申时初刻不宜留在原地”的精准卦象,他摸摸鼻子,只好出去晃荡一番。
萧夫人和万夫人对坐聊着家常,程姎照例乖巧地陪在一旁,看见少商出来,告诉她楼垚来找过她了,见她休息就没打扰,结果被程颂拉走了。
还有蔡司空家的女公子送来一张请柬,请她去赴雅集,如英也遣人问她要不要同去。
陈留蔡氏书香传家,在朝野中素有雅望,举办的集会是未婚嫁的小女娘大展才思的好地方,当然这雅集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除了几位世交,蔡家只会请出身于高门显贵之家,或大儒宿著之女赴会。
如程家这等新晋勋贵,原不在受邀之列,但少商已拜入魏畴门下,又是如英的妹妹,这次便也得了一张请柬。
然而少商并不想去,她入学后虽然也涉猎诗赋,但夫子说她现在根本读不透其中真意,讲得也潦草,她去了只怕会沦为众人笑柄,连累阿姊面上无光。
然而她沉默思索的样子落在萧夫人眼中就是在无声的炫耀,当下便道:“你要去便去,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这话一出口,万夫人忍不住投去惊诧的目光,这话着实伤人。
少商也被吓了一跳,但又很快回过神来,萧夫人的疾言厉色虽然让她不舒服,但从来都吓不住她。
她一脸从容自若,解释道:“阿母,女儿不过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怕去了惹人笑话,才犹豫了片刻,怎么在阿母眼中竟成了惺惺作态?”
接着她又直白地问道:“阿母,我在您心中究竟有多不堪,您才会这般想我?”
“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难道还要我点出来吗?”
原来还是为了程姎,少商只觉得心累,明明是萧夫人最先一碗水端不平的。
她冷笑一声,问道:“阿姊疼我胜过堂姊,这也有错吗?您不也是更加疼爱堂姊吗?”
“我自入魏府读书,您从未上门看过我。近日天气转暖,府中也没有送来我的春衣。我沐休回家,穿的是去年的旧衣,您也不曾问过我半句,而堂姊已经换上了簇新的深衣,用的还是楼家送来的锦缎,我不是也没多言半句吗?阿母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程姎听了这话已经羞得脸面通红,还来不及致歉,却听青苁夫人道:“嫋嫋,你没有收到春衣吗,府中一直都备了你的份例啊!”
萧夫人也将眉头深深皱起,她知道少商虽然喜欢矫言饰非,但绝不会随意扯谎,还是这种只要一查就能戳破的谎言。
程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而白了,颤抖着起身道:“大伯母,都是我的错,可能是我一时疏忽······”
萧夫人抬手止住了程姎接下来要说的话,反过来质问少商:“你难道还缺这几匹衣料?”
万夫人没想到萧夫人在家事上竟如此糊涂,难道这是衣料的事情吗?她看着少商,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可怜孩子,但当少商一张口,万夫人就觉得自己的可怜纯粹是多余了。
她看少商扯起袖子露出手腕,又扬了扬手中的请柬,问道:“那堂姊是缺这串珍珠手链,还是缺一张雅集的请柬?”
程姎听了这话都快无地自容了,急道:“嫋嫋,我不缺的,我什么都不缺的,你别和大伯母吵了······”
少商听了程姎的话心里很是不喜,她什么时候和萧夫人吵了,明明是萧夫人先起的头,她不过例行反击而已,刚想回怼两句,结果帘帐就被掀起。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久等不到回复,亲自来寻人的如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