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心自有处(一)
崔父来信让如英将别院修缮一二,其实也不是非要将园子修整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知道女儿病由心起,旁人的宽慰她总听不进去,所以干脆给她找点事情做,人一忙起来,自然没有时间想东想西了。
崔府别院虽然也指派了管事打理,但因常年不住人,园中山石池塘、花草树木处处可见荒芜痕迹。
如英花了整两日的工夫将别院上下走了个遍,细看下来,不光是园林荒废了,几处亭台轩馆也见破败,很是不堪。
如英觉得既然要修,不如就彻底大修一回,她命管事找来园中细致图样,也不用誊底稿,直接在旧本上重设地步。
因想着既是作夏日消暑之用,可将朱粉金漆一概蠲免,只用青砖黛瓦,水磨粉墙,既不落富丽俗套,又不辜负这依山傍水的好景致。
她定好粗稿,刚填了几笔颜色,沈怀玉突然凑了过来,指着正门上的牌额问道:“闲居就已很好,又何必再添风雨二字,岂不有违‘闲’字本意?”
如英指着图纸上的斑斑翠色,解释道:“风吹竹叶雨打竿,我种这片竹海,就是为了听风赏雨,不取这个名字不应景。”
沈怀玉讨厌雨天,也不懂这种情致,劝道:“崔伯父只怕会觉得这两个字背晦,你还是改了的好。”
她又将图纸细看了一遍,“建了水阁还不够,你还要添一架水车,知道你怯热,只是贪凉也需有度,否则又得作出病来。”
如英提笔将风雨二字删去,但一时之间也不想不出别的字眼,又听沈怀玉说了这话,将图纸卷了起来,嗔道:“不许你瞧了,再给你瞧下去,我这别院也不用修了。”
沈怀玉敲了敲如英的额头,忽怅然道:“反正我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天长地远的,也管不到你了。”
聚散离合乃人世常态,如英看得开,笑道:“咱们总会再见的。旁的事也就罢了,日后你大婚我总是要去的。”又开玩笑道,“你若是想早点见到我,不如早点将婚事定下来?不论沈叔父给你备多少嫁妆,我按总数再给你备一份厚厚的添妆。”
沈怀玉哼了一声,气道:“嫁人我是不作此想了,不若与你一样,在军中找个老实听话的,让他入赘我家算了。我若是嫁出去了,只怕我那继母半夜都要笑醒呢!”
如英默然,沈家的事情的确是一团乱麻。
沈家和程家一样, 都是寒门出身,不过沈叔父投靠得早,作战骁勇,又有救驾之功,新朝定鼎之后,爵位、食邑和官职都是朝中数得着的。
儿子有了出息,沈老夫人自然也跟着抖了起来,沈家兄长甫一落地,就被沈老夫人抱走了。
沈叔母恨得要吐血,无奈沈老夫人打的是替父尽孝的幌子,沈叔母也只能忍了。
只可惜沈叔母的忍让并没有换来好结果,沈家兄长五岁时,沈老夫人不声不响,直接聘了自己的侄孙女做了孙媳。
沈叔母怒不可遏,拼着六个月的身孕与沈老夫人还有沈叔父撕扯了一回,虽然惜败,但也借此看清了丈夫的愚孝短视和君姑的自以为是,实在枉费她为沈家谋划的一番苦心,于是连夜将儿子打包送回了梁家,请她的嫡兄,也就是阿伯代为管教。
只可惜怀玉五岁时,沈叔母撒手人寰,阿伯亲自将沈家兄长送回,丧事完毕后,又将怀玉带走,等到沈家兄长迎娶新妇,才被送回幽州。
旧情如纸一戳就破,新情如海不可斗量,等怀玉回家的时候,沈叔父已另娶了新妇,还给她添了一双弟妹。
沈叔母高傲矜持,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而续娶的夫人蒋氏就如江南三月的春水,柔美婀娜,明里暗里使得都是软刀子,沈家兄长与嫂嫂吃了不少暗亏。
如英记得沈家嫂嫂刚过门不久,沈老夫人就病逝了,蒋夫人没少拿这事在沈伯父面前上眼药:“君姑的身体何其硬朗,每餐都要食三碗饭,一斤肉,怎么会突然病逝?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老人家盼这门婚事不知多久了呢······婵娘也是个好孩子呢,日日都陪侍在君姑身边,想必君姑临去前也是高兴的!”
紧接着沈府就开始有流言飞散,说是沈家嫂嫂克死了沈老夫人,其实沈老夫人已经年逾古稀,平时又不知保养,如此高寿已是难得了,但碍不住沈叔父有一颗觉得沈老夫人应该长命百岁的孝心。
流言听得久了,就开始半信半疑,最后沈叔父请了一个方士回来。
果不其然,方士言之凿凿,说沈家嫂嫂是克亲之相,大不祥,必要休弃然后娶一个命格相和的女子回来才能保全家平安。
恰好,蒋夫人的侄女正当妙龄,还未出嫁,还隐隐有命格贵重的传闻。
如英与沈怀玉都看得明白,不过有人觉得沈老夫人没了,府中就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了。
故而她给怀玉支了个招,让她挑一个沈叔父与沈家阿兄都不在的日子,换了素服,从祠堂里请出沈老夫人的神位,然后扯着沈家嫂嫂投奔沈老夫人的娘家。
蒋夫人支使府上的家仆去拦,怀玉才不怕,她打马就走,谁敢上来拦就是一鞭子,一边打一边嚷道:“老夫人灵位在此,你们谁敢放肆!若是磕了碰了,致使阴灵不安,看你们有几条命来赔!”
这样的罪名,蒋夫人可担待不起,只能打发人去给沈叔父报信。只可惜沈叔父赶到的时候,怀玉已经扒着宋舅爷哭完两场了。
沈叔父听得女儿闯了祠堂,怒不可遏,气得要打死孽女了账,结果被宋舅爷骂了一顿:“她是小孽障,我是老厌物,你若要打死她,就先打死我,我们爷俩一起死了干净,没了我们这些碍眼的,沈侯就如意了。”
沈叔父当场跪下了,宋舅爷不管,看着哭得像泪人的孙女,气道:“你这个侯爷做的好哇,威风八面,再也不是那个骑在我肩膀上闹着要肉吃的小娃娃了。原是我宋氏无福,高攀了你侯府,我这就把这不祥的孙女带回。”
宋舅爷说得咬牙切齿:“不敢再留在你家,免得你家有什么不好的都赖到我家来!”
沈叔父跪下磕头认错,宋舅爷不管外甥,只看着与自己孙女挨在一起哭的怀玉,感叹道:“好,好孩子,你还记得不光你嫂嫂姓宋,你大母也姓宋。你像你阿母,知礼识大体,只可惜她去得那么早······”
宋舅爷知道自家孙女委实配不上侯府门第,但婚事已经成了,他也只能倚老卖老,替孙女将路趟平了:“你大父没得早,你大母带着你阿父回了宋家,我这个当舅舅虽然没甚大出息,但好歹没有将外甥饿死,拉扯他成人,又卖了家当送他从军博前程,可惜啊,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呐!”
沈叔父头在青石板上磕出了血,痛哭道:“舅父说这话,是要让甥儿去死啊,舅父,甥儿知错了,舅父······”
宋舅爷将拐杖砸到沈叔父身上,气道:“你是哪个,我不认得你,我姓宋的乡野粗人,哪里配有沈侯这么威风的外甥!都说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的姊姊没了,你的阿母没了,咱们两家就此断亲,哪天我死了,也不用你来吊丧烧纸!再者娶妻当娶贤,我的孙女实在没脸面做你家的新妇了,还请快写下放妻书来,咱们两家就此别过!”
这话严重了,沈叔父吓得嘴唇发白,怀玉心头只觉痛快无比,但还是拉着自家嫂嫂利索地跪在地上,哽咽道:“舅爷,您不要我和阿兄了么?我们已经没了阿母,没了大母,如今舅爷也不要我们了,我和阿兄怎么办?嫂嫂,舅爷最疼你,你快给舅爷求求情······”
宋舅爷看着只知道哭的孙女,又气又伤心,指着沈老夫人的神位,捂胸嚎泣道:“阿姊,阿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最疼的怀璋,你最喜欢的婵娘,都被作践成什么样了啊!”
沈叔父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幸而沈家兄长赶来了,不仅来了,还带来了蒋夫人和那个断言沈家嫂嫂不祥的方士,逼着沈叔父当着众人的面,在沈老夫人的神位前,将其斩杀了。
她只帮忙抓住了方士,并没有跟着去,这些事情都是怀玉回来与她说的。
有一说一,比起沈叔父,如英更佩服沈叔母,沈叔母是家中庶女,可从不看轻自身,初嫁不如意后,立刻选择和离,后来又为了家族与新贵联姻。
沈叔母是高傲的,但她从没有瞧不起草莽出身的丈夫,更没有瞧不起对丈夫有养育之恩的外家,反而处处以礼相待。
宋舅爷深感念之,沈叔母将沈家兄长送走时,沈老夫人气得要代儿子休妻。宋舅爷听闻亲上门来劝,说这门婚事原是念着亲戚情分才定的,若是闹得情分都没了,这亲戚也做不长久,若是亲事和亲戚只能选一样,那他宁可不要这门婚事,也要保全亲戚情分。
沈老夫人这才罢休,沈叔母见宋舅爷话说得敞亮,也松了口,只想着以后把宋家小娘子年纪稍大一些,接过来自己好生教导,只要不是十分愚笨,不怕教不出一个合格的大家主母。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沈叔母生怀玉时落下了病,最后实在是有心无力,临到闭眼时才见了第一面。
那一年,怀玉十一岁,她十岁,她陪着怀玉一起北上幽州,看她在沈家站稳脚跟,才肯跟来接她的阿兄回家。
临别前,她偷偷凑到怀玉耳边,许诺道:“有我片瓦遮身,定不叫你无家可归,你若在幽州待得不开心,就给我写信,我来接你!”
如今她还是这话:“怀玉,我永远都是你的退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不顾一切奔赴而来。”
沈怀玉听了眼睛一湿,将如英搂在怀里,就像两只小兽蹭着皮毛,互相取暖,不停地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天下之大,何其广阔,你三年里在幽州与益州往返数次,我如何不知你的心意!”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遇事千万以保重自己为先。”
她实在禁不起第二回惊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