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四散飞(一)
文帝的圣旨将程氏全家都夸了一遍,从“仁心抚弱,善战却不好战”的程始,到“女中丈夫气霄汉”的萧夫人,最后是“勤慎贤淑”的少商,自认和这几个字完全不沾边的少商听得脸都红了。
程家众人叩谢过皇恩后,滕内官又命跟着的小内侍捧来一个描金的黑漆木盒,弯腰捧笑道:“崔娘子,这是陛下特意赏给您的。”
如英出列,对着皇宫的方向恭敬地行了大礼,方才接过。
宣旨完毕,萧夫人满脸挂笑地塞了好些金珠给那姓滕的黄门从官,并扯着程始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九骓堂内余下的众人脸色各异。
程母撇嘴不言,甩甩袖子回屋去了,程颂看了一眼满脸艳羡的程姎,半是好奇半是有意地问道:“姌姌,陛下赏了你什么啊?”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拿在手里也颇有分量,如英猜是金玉一类的饰物,结果打开盖子一瞧,竟是一方蟾蜍兽形铜盒砚。
砚盒全身鎏金,还镶嵌了绿松石、青金石等各色宝石,十分富丽,铜盒盖顶有一铜环,如英提开一看,发现砚中墨渍还未完全干透。
送完内官回来的程始见了这方砚台,面露讶然,上次他御前述职的时候也见过,彼时正搁在御案之上,可见是文帝常用之物。
他惊呼道:“这可了不得啊,这可是陛下用过的砚台!”
萧夫人深知内廷赏赐女眷皆有定例,或添或减,一看圣眷,二看家世,三看父兄功勋。如今陛下不以金银珠玉,绫罗丝绢为赐,而用旧物,不合君臣之礼,反倒像世交之谊了,可见文昌侯何等简在帝心。
萧夫人问如英是否要进宫谢恩,如英摇头道:“适才内官并无明旨,想必没有记档。既然陛下不欲张扬,我又何必违逆圣意?”
她将砚台盖上,感叹道:“只是圣恩浩荡,好生令人惶恐!”
程少宫“吁”了一声,别有深意地道:“阿姊好定力,若换成旁人,早已喜不自胜,哪里还记得惶恐!”
程姎听了将唇抿得发白,程咏倏忽往前半步,挡住了她半个身子。
家中情形愈发复杂,也愈发明朗了。
两个妹妹皆有孪生兄长相护。自打如英与少商从滑县归来,两个弟弟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同胞妹妹,阿母也不敢将偏心摆在明面上,程姎的处境大不如前。
程咏是长子,亦是长兄,不忍见堂妹如此,遂岔开话头:“你日日看谶书,可有算到今日咱们家有这样的喜事?”
程少宫看了一眼长兄,忽而作了个鬼脸,道:“我只算出了我们家这些年不宜嫁女,只该娶妇,就是不知道是谁的喜事将近了。”
程咏立即训斥道:“胡说八道!赶紧扔了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将程姎彻底挡在身后,又对少商道:“观楼太仆行事,可知楼家对这桩婚事的诚意,你以后别老使唤阿垚了!”
少商看着长兄动作,也不生气,一脸喜笑颜开:“阿垚说他最爱听我使唤了,我一日不叫他做点什么,他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看长兄板着脸要训她,她又接着道:“阿兄放心,再过些时日,我就要正式进学了,哪里还有空闲使唤他!”
昨日,她已经在阿姊的带领下见了魏师,魏师虽然说她天资平平,难堪造就,但念在有几分上进的恒心,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她纳入门下。只是初至都城,几个老友不停上门叨扰,宫中也遣人问候,人情往来应接不暇,所以正式入门进学还要另择吉日。
听到这儿,程咏不禁看了如英一眼。那位魏老先生擅长筹算,誉满天下,陛下曾三次请他入仕,都被回绝了,近十年更是隐于山林,除了几个旧交老友,其余人等一概不见。可偏偏就是这等大贤,被他阿妹请来做童子蒙师。
此刻魏府之中,亦传来同感之声。
“陛下拜你为大司农,你说不喜为官,推辞了,后来两次诏令你入京讲学,你以老病为由,不肯应召。怎么如今又肯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真的为了给一个小女娘开蒙?”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魏畴为数不多的好友虞侯。
他正笑看着坐在对面穿着泛白的蓝色旧儒袍的老友,看他两鬓长髯皆是缕银之色,身形虽清瘦,但精神矍铄,深陷的眼窝里仿佛还有着旧年的风发意气。
魏畴抚须,面有薄怒之色:“还不是崔鹤年那个好女儿作的怪!我自认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谁知她竟然,竟然想了这么一个激将法来激我!那幅画你可瞧见了没有,字画文章,皆是当世一流啊!”
他忽地捶案,狂笑不止:“还有崔鹤年,他居然向我服软!”
“唉,不过他说得也在理,美玉良材那是天生的,纵然有后天之功,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能将朽木教成栋梁,驽马驯成千里马,那才显真本事!”
虞侯递给他一卮温酒,魏畴接过一饮而尽。
虞侯也笑道:“鹤年难得向人低头,也难怪你肯出山。鹤年家那孩子我也见过几回,好模样,好人品。鹤年有意在几家世交之中为她择婿,你若有意,不如也将家里孩子叫出来让他相看相看!”
魏畴想都不想便回绝道:“我家那几个蠢货草包,怎么配得上人家掌珠,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他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家中年纪最小的儿子还没有婚配,但为人庸碌,他甚为不喜,还有两个侄儿,虽说有几分才干,但心气颇高,绝非愿意矮人一头,安心为人赘婿的。
想到这儿,魏畴不禁疑惑起来:“鹤年疼爱女儿,大可为她择一良婿风光大嫁,若实在不放心,也可挑个人口简单,身家清白无挂碍的,何苦非要招赘呢?”
这年头赘婿终究是矮人一头的,将来入仕为官,总要受人鄙薄。是以若非走投无路,或是攀图富贵,甚少有儿郎甘心入赘的。
虞侯也猜不出其中用意,他笑道:“鹤年行事,常出人意表,我也猜不透。不过他若是看得上我家孩儿,送一个给他又何妨!”旁人家的赘婿做不得,文昌侯府的又另当别论了。
如英的婚事到现在也没个着落,但楼程两家的婚事自宣旨过后,就算过了明路了。
楼垚欢天喜地,日日来程家报道,回回手上不落空。
昨日是楼氏庄园送来的鲜果猎获,今日就是楼府工匠新织造出来的锦缎细布,后日还有一坛楼家府库里贮藏的陈年好酒,态度殷勤的堪比北宫门口求举荐为官的儒生。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程家阖府上下都对这位未来郞婿赞不绝口,连素日对少商阴阳怪气的程母摸着身上精美的新衣也缓了语气。
少商也在和萧夫人念叨着:“这么好看的锦缎,这么绵软的细布,给叔母送些去呗!”又对如英道,“阿姊,你看,这可是楼家累世家养的工匠独门手艺,外面买都买不到呢!”
如英瞥了一眼,道:“的确是好东西。只是我不穿外人送的衣料,你将我那一份匀出来给叔母送去便是。”
说完又命仆妇捧来二三十匹质地精良的绫罗纱绸,除了常见的柳黄、茜红、石青、赭石等色,还有今岁新制的海天霞、苍筤、蒲紫、檀褐等色,这些都是除了文昌侯府外别家再没有的花色。
如英面无表情地道:“几尺细布够做什么用,将这些也顺便捎过去吧!不光叔母,叔父、阿广、阿远和娓娓也需做上几件新衣呢!”
少商讪讪地点了点头,萧夫人亦强忍着笑道:“我也有几封家书要送,也顺便一道寄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