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作断肠声(五)
回到程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程咏领着弟妹和满府仆从在门口擎灯以待。
看到马车停下,程颂头一个忍不住,径直跑到如英车架前,还不及掀开帘子,沈怀玉先跳了出来,唬了程颂一跳。
“你是谁,我家阿妹呢?”说着又撩开车帘,见如英好端端地坐在里头,才将一颗心放下。
沈怀玉笑嘻嘻地拱手道:“程家兄长好。”
如英由程颂扶着下了车,嗔了沈怀玉一眼,才介绍道:“阿兄,这是我的好朋友,幽州定襄侯家的女公子,沈怀玉。”
程咏、程少宫并程姎正欲上来厮见时,忽见街头那边又飞来四五骑人马,俱是全副
甲胄在身,赶到近处时,几人飞速下马,拜倒在地:“女公子,奉侯爷命,请您即刻回府。”
沈怀玉皱眉:“就这么急,连顿膳食也不许用?”
前来传话的人听了面露难色:“这,这,属下也是奉命······”
如英想起适才凌不疑的话,怕是都城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遂道:“想必是沈叔父有要事交代你,你先家去,过几日再来找我。”
沈怀玉无奈,只得与程始夫妇道别,翻身跃马而去。
看沈怀玉走远,程家众人这才入府。数月未见,程府亭台楼阁一如往昔,只是众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青苁夫人变白了,几个兄弟和程姎都高了,程讴和程筑以及程母都瘦了不少,看着更康健了些,程母看起来也慈祥了许多,对着少商也有了个笑模样。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满嘴宽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儿啊肉啊”地喊了一通,确认儿子没有受伤后才宣布开饭。
罢席后,众人团坐一处闲聊。
程母记挂幺儿程止的近况,有心要问如英和少商。
只是如英正在猜想都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心不在焉,没接到程母的眼神暗示,少商则是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还是程咏出来调和:“不知三叔父和叔母这阵子可好,姌姌,嫋嫋你们倒是说说呀。”
如英这才回过神来,不及答话,少商已然开口:“禀兄长,阿姊病了一月有余,哪里知道详细情况。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带了一名口舌灵便的仆妇回来,这几个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边,听到看到的不比我少。从明日起,就让她巨细靡遗地说与大母听,岂不是更好?”
如英知道少商对当初差点病死在庄上这事心存芥蒂,所以从不在这上头劝她。
程母显然也知道少商为何如此,扯了扯嘴角,勉强点头。
程始扭头用力瞪了小女儿一眼,用眼神责骂这倔强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全当做没看见,还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给大家听罢······堂姊,兄长,你们不知道,我学会吹横笛了,连阿母都说不坏呢!”
飞扬清亮的笛声响起,像清澈的流水,在山溪碎石上淙淙流过,溅出晶莹的水花,不知疲倦地打着旋,又和山风一道悠悠荡荡地走远。
程始闭眼倾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说来惭愧,已故的程太公是个精通音律的美男子,他却是个五音不全的大老粗。
曲至一半,程咏已叫僮儿搬出心爱的长琴,程少宫从腰间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如英也起了兴,命人取了琵琶来,三人同时起音,合到少商的笛声中。
程颂不会乐器,但有一副好嗓子。
兄妹五人起先不太合拍,然而不过片刻就能凑成调子。
琴声端雅,埙声古朴,笛声清亮,琵琶声慨落有金石之音,加上响彻屋宇的宽阔歌声,迅疾汇合成一曲英迈热忱的《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程始摇头而笑,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程姎坐在一旁轻轻击节打拍,面露艳羡之色,其实她也学过琴与瑟,但弹得不大好,时有凝涩之态,哪敢像堂兄妹这样在人前大方的献技。
转而一曲歌毕,琵琶声却不停歇,如英与程颂相视一笑,随即指尖一拨,转了调子。
众人只闻乐声渐急渐促,铿锵热烈,荡气回肠,大有金戈铁马之气。
程颂立即高唱起了《小戎》:“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他唱完,如英立即接上:“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两人一唱一和,雄气与柔美并存。
萧夫人凝视兄妹二人,男孩挺拔刚健,女孩妩媚灵秀,一脉同气,棠棣同馨。
她又看少商和少宫不知何时挤在一处抢点心吃,忽然起了个念头,如果当年她仔细照看长女,没叫葛氏沾带了,如果当年她哪怕撕破脸也要将小女儿一起带走,是不是许多年前就能看到这么一幕了。
一曲终了,程母淌下眼泪来,悲伤不已,喃喃道:“若你们大父还在就好了,他没生在好时候,一辈子没能有个知音,就那么孤孤单单地去了。若能看见你们今日这样,他怕是能够多活几年······”
如英将琵琶放下,自斟了一杯酒。
她两岁前的事情一概都不记得了,程家的事情还是桑氏与她说的。
已故的程太公最爱唱赋作曲,只是生不逢时,当时戾帝乱政,无人有闲心摆弄这个,兼之家境败落,饥馁加身,只得讨个殷实的农家妇人操持生计,才不至于饿死。
程母大字都不识一个,何况吟诗作赋,夫妇二人无话可说,而且程母容色一般,行为粗鄙,程太公更加不待见她,夫妇二人两三日都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
可程太公去了这么些年,程母还一直记挂着丈夫,当真是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程始劝慰了许久,才叫程母慢慢止泣,又命仆妇们送程母安寝。
筵席既散,婢女们服侍着各自主人居寝安歇,少商打着哈欠跟着程始夫妇身后——她的住处与主屋在一条路上。
眼看就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过头来,对女儿沉声道:“嫋嫋先别回去,到我们屋里来。”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她又闯什么祸了,还是说阿父阿母又在她婚事上改了主意?她心里忐忑,胡思乱想了一路,连破釜沉舟的法子都想了好几条。
谁知刚坐好,程始开口就问:“你阿姊这几个月除了病了一场外,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都说给我听听!”
少商没想到是问这个,喝了口解酒汤压压惊,才道:“阿父,阿姊不喜将她的事情说与旁人听的。”
程始将碗盏用力顿在案几上,大声喝道:“我们难道不是她阿父阿母?”
少商丝毫没被吓到,口齿清楚地回道:“既是和阿姊相关,阿父阿母直接去问阿姊好了,你们问了,难道阿姊还会不说?”
程始语塞,只看萧夫人,萧夫人看着少商道:“今日凌不疑与你阿姊说了几句话,又说起上门赔罪什么的,你阿姊脸色发白,看着不好,所以才问你。”
少商这才敛了神色,简明扼要地将猎屋遇险,驻跸别院夜谈的事情一一说明了:“阿姊待凌大人很是冷淡,仿佛是早有嫌隙,至于是什么嫌隙我也不太清楚。”
程始听罢,也就算了,萧夫人还多问了一句沈怀玉,听到她是接了信日夜急行军赶来,眉头不自觉拧起,女儿病重,父母兄长一概瞒得死死的,只单给一人送信,这是什么意思?
萧夫人不再去深想,又问少商:“那你和楼垚又是怎么回事?”
少商不料萧夫人又问起自己,歪了歪脑袋,想了一回,又噙着笑看着萧夫人。
她挺直脊背,下颔微收,拿出赵媪教导出来的贵女仪态,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昂:“我不知道阿母说的是什么意思,女儿愚笨,阿母可能再说得明白些?”
萧夫人看她这样眼睛有些痛,厉声道:“你不要与我装糊涂,这门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婚事初定,阿母又问我如何作想,我能如何作想?”
少商丝毫不惧,硬挺挺回道:“阿母若是觉得我配不上阿垚,大可与楼家直言,退了这门婚事,让他们另择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的有德女子为妻就是了。”
程始觉得女儿此言甚是无礼,刚想呵斥两句,只听少商又道:“阿母不是在给堂姊相看亲事么?若是楼家来相看的是堂姊,想必阿母也就没这么多顾虑了。”
萧夫人听得身上发冷,她不知自己女儿竟是这般想自己的,程始大骂道:“嫋嫋,你怎可如此伤你阿母之心?”
少商半点不怕,萧夫人身上冷,她心里更冷,只道:“我知道阿母疑心什么,阿母不必担心,我受阿姊教诲,不敢丢她的人。我没有勾引阿垚,更加没有攀龙附凤,妄图高嫁,只能说是老天将他送到了我跟前。”
程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萧夫人却冷静得很:“你不用来气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样的,她和未来的郞婿不论有无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礼,互敬互重,一样可以相守白头。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楼垚可有情意?”
少商避而不答,只道:“我与堂姊自然不同,堂姊温柔敦厚,我却从不仁善,所以做每件事情都别有用心。”
越说越不像话,程始的呵斥已涌到嘴边,却被萧夫人的大喝打断:“你不要避开我的问题,你是否喜爱楼垚,像他喜爱你那样?”
少商心中忿忿,索性直言道:“我喜爱阿垚,但和他喜爱我是不一样的,可那又如何呢?”
“那你就亏欠了他!”萧夫人大喝道。
少商反击道:“亏欠又如何?这世上岂是事事公平的?无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难道阿母成婚前就对阿父情深义重吗?”
这番话她在心里斟酌了很久,此刻说来缓慢而坚定,甚至表情也十分温文沉静:“我虽做不到如他那样喜欢我,但我会尽好做妻子的本分,打理中馈,善视舅姑,照顾他,体贴他,我不会奚落他,讥讽他,更不会在绝境之中弃他而去。我会帮助他成为更有本领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汉,我会让所有人都说楼家讨了我这个新妇,真是讨对了!”
少商在程始和萧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完成了初次蜕变,葛氏长达十年的磋磨带给她的胆怯发急,色厉内荏已经被慢慢磨掉,女孩露出了内里美好的底色,看得人目光发炫。
她抬起头,问道:“如今他喜欢我,我不够喜欢他,这门婚事就错了么?”
少商看着程始与萧夫人,跪得笔直,她要一个答案:“楼家不好,高嫁不好,还是我不好?”
程始忽然想起如英在九骓堂对自己说的话——“嫋嫋是心高气傲,她为什么心高气傲?因为她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她想挺直脊背,抬头挺胸做人。”
程始脑子里很乱,一时又想起萧夫人处处抬高侄女,贬低亲女,又一心盘算让女儿低嫁,免得日后牵累家里。
程始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过了半晌平复好心情,才轻轻道:“嫋嫋,不是这样的。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乱致使萧家蒙难,我是一辈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还是要说一句,让我再来一回,哪怕此生与你阿母无缘无分,我也宁愿她阖家美满,父兄健在,仍旧是那个骄傲如烈阳般的萧家女公子!我在彼时就知道你阿母对我无甚情意,我愿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吗?”
少商吸了吸鼻子,但还是止不住的泪如珠落,她低泣道:“我自小运气不好,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我不敢保证往后余生还会遇见一个如阿垚一般待我好的人。”
她擦了擦眼泪,梗着脖子道:“阿父怎知我不能像您和阿母一样,成婚后慢慢对阿垚生出深厚的情义来?”
程始听女儿如此说,痛心不已,向来久溺之人才会紧紧抓住浮木不放。
头昏脑胀之际,他习惯性地去摸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后才发现妻子的手冰冷得吓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过,我和你阿父什么都不说了。”萧夫人面色惨白,气息颤抖,语调却十分温柔,“盼你们能恩爱一生,没有波折。”
程始被这句话惊了一下,想起长女种种顾虑,看着幼女通红的一双眼,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挥挥手叫女儿回去歇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