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归期

师范生彭克忠准备回‘二十六隔’了。这次,他是来和彭猛告别的。

通海纳家营这个鬼地方,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大田塑料厂的工作已经结束,克忠认真想过,即便在通海呆到开学,也挣不够书学费,除非他能够进钆钢厂,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显然没有机会,如果回小树林撵车,只能挣点生活费,说白了就是浪费时间,回到家仍然没有余钱。

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总会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家。

家,是每一个游子心灵深处最后的港湾。

 不管这家是温暖还是凄寒,总之,她不会伤害一个游子。

 无论你飞多高、走多远,终将会回来。

 回家——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着人间最真的情,最浓的爱。

 被马回子扫地出门之后,师范生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家。

 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田野里,克忠紧紧抱住前来送行的漆战益,泪流满面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当漆战益问他有什么打算,克忠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我要回家。”

是啊!除了远方的家,他还能去哪里。

 通海的夏天居然怪冷,远处刮来的风也是凉的。克忠拖着病体,上了漆战益叫来的三轮车,原路返回刚离开没多久的‘二十六隔’。不管怎么样,师范生也算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这回因为书学费的问题,他来到了通海,没有赚到他需要的那笔钱,却欠了很多‘债’。

 这世间,有种债最是难还,就是人情债。或许用一生时间也还不了。克忠能做的,唯有感激。感激在这短短的人生旅途中,那些关心过他帮助过他甚至尊重过他同情过他的每一个人:朱子明夫妇、三哥,王罗筛,麻老黑,漆战益,猴子,当然还有许多。

 ‘二十六隔’还是原来的‘二十六隔’。简陋,脏乱,一副贫困的模样。这儿是镇上的穷人区。彭猛居然也在,他还在上夜班,本来应该轮回白班了,但他仍然选择上夜班,他的理由很简单;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少花钱。身强体壮的彭猛只穿着背心,正在‘二十六隔’的院子中央那口公用的水井边上打水洗衣。他老远就看清了那个走过来的瘦弱的身子是属于他的堂弟。没等克忠走近,彭猛已经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干不了塑料厂那种脏活。”

 克忠将行李放在铺满垃圾的地面上,虚弱地回答:“不是这样的,三哥,我其实干得了。”

 彭猛‘哦’了一声,将一桶水倒在脸盆里清洗衣裳,他注意到了克忠苍白的脸庞,还有地上那个前几天他曾经帮忙整理过的装满行李的编织袋子。彭猛本来想说:既然你干得了,那你干嘛回来,还把行李也搬了回来,你该不会是请假回来探亲吧!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

克忠毕竟是聪明人,他从三哥狐疑的目光里,已经猜到了三哥想说什么。

 “我病了。自从到了大田塑料厂,我就一直在拉肚子。”克忠的嘴唇哆嗦着。

 彭猛将清洗过的衣裳挂在水井旁边那根公用的凉衣绳上,说道:“我注意到了,你比前几天更瘦了。脸色白得不正常。头发也长了。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已经拜托漆战益照顾好你,看来那龟儿子没有用心尽力,改天老子要收拾他。”克忠连忙解释:“三哥,不是这样的。漆战益对我很好,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照顾我。最后我的工钱,也是他帮忙讨回来的。”

 彭猛笑道:“不管他了。我早就说过,塑料厂那活不合适你,不干就不干吧!现在你既然生病了,就在三哥这儿好好休养几天。现在是暑假,平时也难得出来一趟。想开些,当是旅游吧!病好了再做其他打算。”

 克忠心里有些不安,轻声说道:“三哥,我想回家了。”

 彭猛凉好了衣裳,伸出大手抓起克忠放在地上的行李包,返身往出租屋里走。一边说道:“回去干什么,这离开学还早呢!难得来一趟,就在这里多耍几天,等开学再回去。如果想找事做,还可以去小树林撵车,多少也能挣几个零花钱。这纳家营老乡多,你不会寂寞的。”

 克忠跟在三哥身后,两人一先一后进了屋子。

 彭猛将克忠的行李放回床下,说道:“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正准备下面条,给你也来一碗吧!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来,等你开学了,三哥请假送你到昆明上火车。”

 克忠坚持道:“三哥,我已经决定今天就走。”

 彭猛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兄弟:“你刚才不是说,你病了吗?既然病了,就得安心养病,要走也不急这一天两天,干嘛非得着急回去。你看看你,整个人都瘦成麻线了。”

 师范生在床边上坐了下来,疲惫地说道:“这几天拉肚子,把我给拉垮了,今天清晨本来连床都下不了,后来马回子来叫开工,把我给开除了,这个打击居然使我恢复了一些力气,真是不可思议。离开马回子那破厂,我感觉拉肚子这毛病也好了,到现在都没去过厕所。”

 本来正在往锅里加水的彭猛闻言跳将起来,吼道:“你说什么?马回子把你给开除了。操他妈的。这狗日的胆子也忒大了,真是反了他了。他也不看看是谁介绍过去的人。马上去小树林找王罗筛,叫上几个人,把狗日的破厂给端了。”彭猛还真不是说着玩,他关掉了用来烧水煮面的电饭锅,转身要往外走,克忠慌忙起来挡住,道:“三哥,你这是怎么了嘛!这多大点事情。何至于呢。是我自己也不想在他那儿干,他那里的伙食太差太脏了,我吃不习惯,这拉肚子都是因为吃了他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造成的。”彭猛尚未消气,不快地道:“你把话讲清楚嘛!当真是你自己不想干?我彭老三的兄弟,岂能是他马回子想要就要,想开就开的。你这么好脾气,又没犯什么大错,他开你,肯定是他的不对。”克忠耐心劝解:“算了,三哥。真是我想回家了。也不关人家马老板什么事。大家出来都不容易,三哥还是那急性子,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遇到事情想开些,宽容些,免得让家里的老人们担心。这段时间我听人说这纳家营的少数民族很团结,遇到事,随便也能组织几百号人。我们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没事惹他们干嘛,何必找那烦恼。你说对吧!三哥。”

 彭猛重新按下电饭锅开关,摇头苦笑道:“兄弟呀!三哥说你什么好。你呀,是个好人,忒本分,忒善良,善良本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太善良了是要吃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一直都呆在学校读书,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个社会呀!弱肉强食,人吃人嘞!做人啦!还是要自身强,俗话说‘打铁要自身硬’。我们不欺负别人,但也绝不允许被人欺负。你呀!我的兄弟,从小到大,遇到什么事,都忍忍忍忍,你这个性格,迟早是要吃亏的。”

类似的话,常常有人在克忠耳边说起,克忠早已经听习惯了。

 面条很快煮好了。兄弟二人吃过面条,时间还早,克忠坚持要走,彭猛道:“你如果着急回家,三哥也不留你,你看这样行不。你来通海,也认识一些人,虽是萍水相逢,大家毕竟也算朋友。三哥的意思,今晚找家酒楼,请大家吃个饭,费用三哥来,权当为你饯行。你难得来一趟通海,晚上咱们兄弟好好折腾一下,找家歌厅吼一嗓子,让你了解了解通海的灯红酒绿,明天再走不迟。”

 克忠全力反对:“三哥的一番好意,兄弟感激不尽,至于吃饭唱歌的事情,我看也就免了。大家赚这几个血汗钱,多不容易。能省则省,何必破费。至于哪些朋友,我来到这里,承蒙他们关照,我要回去,情理上是应该给他们打声招呼,但我现在处境尴尬,不见也罢,三哥如果见到他们,代我问一声好。如果有缘,以后还能见面。来日方长嘛!”

 彭猛无可奈何,只好把克忠送到长途汽车站。分别的时候,彭猛在师范生兜里塞了200块钱,克忠坚持不要,彭猛不快道:“收下吧!三哥也帮不了你什么,这点小钱,你从昆明上火车,买张卧铺车票吧!路上记得买点吃的。一个人出门,要照顾好自己。”

 握着三哥长满老茧的大手,克忠眼中泪珠滚滚,迎风而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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