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七夕贺文-别经时
“要我捎信给周瑜？”
诸葛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弟弟。
自家弟弟与江对面都督周瑜的恩怨，就要说回十几年前了。
诸葛亮自幼喜琴，在江畔一间琴舍求学。琴舍的琴师之子，便是周瑜。一日周瑜方晨起便听闻诸葛亮在琴舍院中抚琴，定要与他切磋一番琴艺。两人于是携琴在江边寻得个僻静之处，对坐共弹。奏的同是那一曲《高山流水》。开始时两人各展曲风，一个是浑厚悠远，一个是空灵飘渺。却不知何时，二人曲调渐渐相和，最后竟似一人所奏。远处红日初升，映满二人明眸。两个少年就这样在暖风中悠然合奏，弦歌雅意，似随江风飘散四方。
两处琴吟，一曲竟同心。
自那以后，每日清晨，江上的渔人总能听闻琴音浩荡，恍若萧萧盛世曲。
约是诸葛亮弱冠之年，琴师一家忽要迁回江东去了。那年的七月初七，诸葛亮去得很早，到黄昏方还。诸葛瑾问他做什么去了，他只说，在江边抚了一日琴。
夕日欲颓。那日诸葛亮在窗前伫立良久，诸葛瑾远远看到，江上几叶轻舟，遥遥隐入暮色中。
………
“兄长在想什么？”诸葛亮叩了叩桌案。
“没事，想到以前的事了。”诸葛瑾回过神，接过信笺，“你家主公一向可好？”
“怎么说到玄德去了？”诸葛亮笑道，“托兄长办的事千万别忘记了。”
“…嗯。”诸葛瑾起身，“那我先走了。”
诸葛亮在江边目送诸葛瑾登舟向江东而去。
曾几何时，周公瑾也是这样乘舟江畔不复还。
“孔明，我要去择明主了。”
“那亮便祝你得偿所愿。”
“那…你的明主，择定了吗？”很明显，他问这话时有犹豫。
“来日公瑾自会知晓。”既然分道扬镳，便愿你一帆风顺罢。
待船驶离岸边，诸葛瑾徐步走向船的左舷。
他执了那封信，冷眼睨视着江水，而后毫不犹豫松了手。那信笺在空中翻飞片时，信封上“公瑾亲启”四字终是被打湿，最后湮入大浪中。
孙刘两军交战在即。时近七夕，这也是诸葛亮和周瑜分别的第五年，诸葛瑾不可能看不出诸葛亮那封信的用意。都道知音难觅，可惜乱世相逢。如今既已各择木而栖，有些徒增心绪之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沙场之上，再无故人。
船靠岸了。周瑜和诸葛瑾向来熟络，因而亲自来迎。“子瑜，这一行又是近一月，辛苦。”
“无碍。”诸葛瑾笑答，“主公可有再提发兵之事？”
“前些日子总和我们谈起，依我看是打定主意要夺回荆州了。”周瑜叹道。
“那便早做准备吧。”诸葛瑾一拍他的肩，“到时定是你这位大都督挂帅了。”
“那要凭主公定夺。”周瑜说罢，似言犹未尽，终于没说出口。
“公瑾还有事？”
“没有，子瑜多虑了。”周瑜忙摆手道，“今日主公有宴，子瑜可愿随我同去？”
“那就麻烦了。”诸葛瑾面上依旧是一贯的微笑。
周瑜翻身上马欲走，却不由回望江畔，也不知望的是那小船，还是对岸一曲交心的那一人。
孔明，这一江之隔，当真已成陌客了吗？
酒过三巡，桌上惟余杯盘狼藉。孙权命人撤去残席，周瑜和诸葛瑾也拜别孙权，各自回府。
周瑜喝酒一向是海量，今日面上却早早映了桃花。诸葛瑾见他走路都走不稳当，便令自己车驾先送他回府。车程近半个时辰。周瑜倚在窗边，只不住地向窗外望。诸葛瑾揭帘，不出所料，窗外，又是那条江。
“公瑾？”
那边的人没有回答。
诸葛瑾心下暗惊，不禁抬眼看他。
“孔明，孔明……你因何…”
“一别五年，竟杳无音信，孔明，你是无暇顾及，还是当真不想见我？”
“孔明…你我相约分别五年后再同奏一曲，你也要背诺了？”
窗侧的人喃喃着，十指攥紧青衫，袖口不知何时已洇作墨绿。醉眼已朦胧，许是梦呓。
诸葛瑾轻叹一声：“他既已决意如此，你便也把他忘了罢。”
这日是七月初四。孙权发兵，欲夺荆州。不出诸葛瑾所料，此番依然令周瑜率军五万挂帅出征。
周瑜一路急行军，初七清晨便进抵襄阳。襄阳城门紧闭，门楼上无一兵一卒。周瑜恐大军昼夜奔袭疲累过甚，便令在城外安营扎寨，暂且歇下。
时至正午，周瑜出帐巡视，遥遥望见城楼上人头攒动，急令各营整装待命。不久各营兵卒集结完毕，周瑜分别部署，而后引一队人马出营。
时机已到。
“万箭齐发！”
主将一声令下，顿时漫天箭雨遮天蔽日，密密向城楼而去。
周瑜不紧不慢踱步到城楼正前。果不其然，刘备军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猝不及防，片刻死伤无数。他笑了笑，摇摇头。
“各位按我安排行事，莫自乱阵脚。”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似兀自穿透万箭，周瑜猛地抬头，城楼上一人羽扇轻摇，正是他。
面色洞若观火，仍有笑意，只是看着消瘦许多。
那是诸葛亮？
周瑜还未及细细辨认，江东子弟的箭术准头可怕，就在他愣住的那一刹，一支白羽箭破空而去，一矢中的，那人右肩霎时染上一片殷红，踉跄几步，好在及时扶住了城楼上的砖石。
周瑜正愣神时，城楼上的人转身，目光对上了他。
“是…你啊，公瑾。”
“孔明！？”怎么偏偏是这一仗，怎么偏偏是他…
在这种情况下相认，真是讽刺啊。
长向东风恨别离。
莫怨东风当自嗟。
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军医来把诸葛亮接下城去，反倒是刘备军由于诸葛亮的伤势攻势猛烈，越战越勇。周瑜不敢抬首去看诸葛亮，只念及应避其锋芒，便喝一句“收兵回营”，疾步离了战场。
回到营帐中，周瑜在桌案边坐了半日，方铺纸研墨提笔，待要写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出帐西望，日落西山，残霞映满，了了寂寥。
终于残阳落尽，只剩夜色。
周瑜只身坐在帐外，望着那轮弯月。月色凄清，映罢孤影，复还云中。
月自有浮云相伴，而我周瑜从此竟连知己都没有了。
周瑜出征一向带着自己那把古琴。今日这玉轮固不可负，不若奏这一曲以邀明月罢。
膝上琴横，指动泠泠七弦。
“试问所奏何曲？”
“《冯虚御风》。”
周瑜遥闻城楼上人声，他的答复紧接着那边琴声铮铮。琴音接得恰到好处，正是这一曲中那一人所作部分。
“试问奏曲何人？”
“赴约之人。”
正是山水知音，漫拨弦歌为君赋。城下急似盛夏雨骤来，城上缓若凛冬雪纷飞。这边音止，那边弦动。两处闲愁轮转，光阴华表千年。恍若山间清泉，急流直下；犹似幽谷深潭，静水流深。一时曲势浩大，扫弦间散入晚风满城；一时曲意悠扬，勾弦中生发忧思四野。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而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孔明，你是刻意不送信来，好以今夜合奏打我个措手不及么？”
“我何尝存有此心？信托人捎去了，却不知为何未至你手中。”
“也罢…”
周瑜怅然起身，垂首默然。忽而似下定决心，从箭囊中取出一只利矢，挽弓搭箭，直指城上。
诸葛亮未及反应，那箭已离弦，径直向他而去。
他闭了眼，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长叹。耳畔清晰可闻箭矢擦过城楼，愈来愈近之音。
直至那箭几乎贴着他身侧稳中于军旗旗杆上。
诸葛亮缓缓睁眼，望向城下，只见周瑜收起弓箭等着。
“…都督这又是何意？”
“孔明可试看。”
诸葛亮回身去看那细长的箭身，其上竟用细绳拴着张小笺，字迹不拘一格，明显是出于周瑜之手。他小心翼翼解下小笺，借着明月清辉，仔细端详。
“茫茫年岁倥偬，难觅知音。
常将天下遍看，孰与争锋？”
看罢寥寥数字，城上城下皆是良久静寂。
“公瑾，我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孔明……”
“要怪，就怪这乱世罢。”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仍是那江畔，七月初七，江风拂面。
却又是二十年过，物是人非。
“公瑾，你卸任了？”
身后是诸葛瑾颇为讶异的声音。
“子瑜兄，如今天下已相安无战事，我也该卸甲归田了。”
周瑜回身，与他作了揖，而后登舟，小船悠悠驶入苍茫暮色中。
刚达蜀地，周瑜便见刘备出来相迎。
“请问丞相现在何处？”
“丞相他啊…前些日子就归隐山林了。”
“可有告知去处？”
“许是丞相不想被打扰吧，不曾。”
孔明，时隔数十载，不知你现今又过得如何？
约莫一日后，小船再次临江靠岸。仍可见那间琴舍在余晖中静静伫立。荒草萋萋，已过人高。
周瑜长叹一声，走近琴舍。墙皮略显斑驳，四野静寂无声。忽听琴声交错，铮铮作响。弹的正是那一曲《冯虚御风》。
周瑜步入庭中，但见幽林抚琴小筑恬。
“孔明？”
此时恰好一曲尾音收束。
片刻后，诸葛亮起身莞尔道：“公瑾，好久不见。”
“真是许久未见了。”周瑜亦笑了笑，心下却不觉酸楚，“孔明为何也在这里？”
“原因吗…”诸葛亮颔首，随即道，“知晓公瑾会来，所以亮会等。”
此曲何足泪下？但感一别经时。
“公瑾，你既来了，我有个物什要给你。”
“何物？”
“几年前便要送与你的，只是不知为何未能送到。”诸葛亮说着取了一本书来，“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
“《琴经》？这是…”
“琴书。”诸葛亮笑着说罢，将书递给他，径自摇着羽扇在院中信步。
周瑜翻开那书，忽而有张小笺自书中跌出来。他看准信笺渐落时，两指将那在晚风中翻飞的信笺截住。待至定睛细看，只见上书一首小诗。
“自别几载不相逢，横江舳舮阻归途。
浮云易改月独明，把琴再叹世事殊。”
将诗吟过几遍，周瑜眼中不由起了朦胧：“分别这么多年，孔明倒会了些藏尾诗？”
“雕虫小技罢了。”诸葛亮摇摇头，止了步立于周瑜面前，“虽是拙言，却只有公瑾看得出。”
“你道你我殊途，又为何来琴舍？”周瑜心中五味杂陈。
“公瑾可听过，殊途同归？”
两人相视而笑。果然是仍同往昔，莫逆于心。
“孔明诗才大有长进，瑜也少不得班门弄斧，替你续上这藏尾诗了。”周瑜走到案前，见得早有笔墨并铺好的纸置于案上。一时笔走龙蛇，挥毫而就。
“长夜秉烛何以念，曲尽方觉韶华误。
一梦东风千里遥，弦歌雅意琴中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