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宫墙亡魂碎花池,玲珑玉骨醉香帐

“陛下……”

姜泫眼尾泛上浅红,两颊若日落黄昏的迷醉夕云。

赭宗将玉杯再次递到姜泫跟前。

藏娇殿明窗未合紧,夕风不讲规矩地大咧咧闯进殿里,一时竟叫那凤炬也生得寒凉,打了冷颤。

细看姜泫神色无波,面上尽是怯然。

像是打定了主意,美人一把夺过赭宗手中玉壶,想是要叫那琼浆尽数安置入腹中。

“停下。”赭宗面上凛然威压淡淡溢出。

姜泫像是听不见任何言语般,只不停饮下壶中酒。

见姜泫吞咽多时,赭宗生生掰开其攥着玉壶的手。

“朕叫你停,你便该停下了!”

赭宗刚把姜泫与酒壶分开,她便朝着他扑来。

赭宗不防,以为她要争抢酒壶,便一松手,那玉壶碎作一地,声响刺耳,为数不多的玉液渗进蜀褥。

与此同时,因着无力支撑,身后一空,他便躺倒榻上。

金丝玄鸟裖褥实在绵软,总也令人忍不住、甘愿深陷了去。

姜泫堵上赭宗唇齿,口中大数酒水就这般被她倒灌入他金口。

“呵,陛下。此酒甚烈,您的酒量不比姜泫好多少。”

赭宗应是微醉,他一伸手,那冰凉手背便是被狠狠灼烧了一下。

姜泫玉面未免太烫,让医者瞧见,还要以为是生了热病。

“爱妃有心,今夜烛光拟清辉,天不明,则不灭。”

姜泫轻笑:“好啊,月辉比不得凤炬,卑贱之身作不得万乘之躯。”

“今夜星汉西流,清明月,却是不可攀雨露恩泽……”

“姜泫,陪陛下,到天明。”

说罢,纱帐倾泻,赭宗拉姜泫入怀,衣带渐宽,月华不减,只苦了持温自燃的团酥成为这夜最明亮的存在,却也承得苦多,无人知其辛酸,念其苦楚,只知其华而不实,得了贵于万蜡之封号,拥得贵胄心,受了皇家恩泽,皆艳羡嫉恨罢了。

夕风误入,不留几分情面给它,那却教它忍则忍矣,没有那多苦楚,今见得已是这样地位,又何来“难言之隐”一说?凤炬能怎般?你灭便灭罢,不时恐吓疏离,又时而热忱独情,你叫我如何不恨!

夕风却只道,此为爱。爱则心怀乱,乱则身有所动,动则始乱终弃,不动则躁而生疾。

歪理,歪理!哪来得些身不得己用?

爱从何来,此番皆为爱,人世还哪寻得些真情爱恋?

以爱之名作贱其身,还道是个苦不由衷。

全然借口满天飞,飞了去皇都繁华街,又飞了去竹篱笆里和(huo)了些鸡矢梳炯

喷(四声pen)香得令人咋舌。

暮色早早退了,反让芙蓉帐内平添了桑榆,只二人微醉,却不曾想得这般旖旎风光。

嘁苒宫——

常红越总觉着心中空落落的,

眼瞅赵宝林这处凄凉得很,跟着她去,怕不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吃喝都成愁,又何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一说?

赵宝林虽是给了自己个管事的头衔,可这处,几个他能使唤的?

这般想着,他又兀自叹息:“我命苦矣!”

说到底,他还是念着泫华宫。

“你,过来。”

彼时院内一个打杂宫女从他旁边经过。

听到常红越叫住她,便停了下来。

“见过管事公公。”

她行了一礼,常红越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步转到其跟前,便道:“你过来。”

“去给咱家打些水来濯足。”

“是。”说罢,那宫女便转身匆匆跑开。

常红越似是在这处满足了他那难以言说的世俗心,走起路来也预发地高傲。

“常管事。”身后响起的女声打断了心中幻想攀升的常红越。

他转身一看,见是赵嘁苒,忙道:“夫人何事?”

奂悉跟在赵嘁苒身侧,见常红越这样随意,不免有些阴阳:“呵,常管事身份真是高贵得紧,见了夫人连礼数都免了呢。”

“奂悉,不必多言,这是常管事意愿,不要随意揣度他人,你也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不是新人了。”

“可是……”奂悉还想再说些什么,赵嘁苒摆摆手:“你先退下罢。”

“唉,是……”奂悉只得离开。

“夫人这……”常红越不太明白赵嘁苒是在整哪出。

“奂悉姑姑的话,管事不必介怀于心,我此番送管事些东西,算是见面薄礼。”

说罢,她将一个布袋递给常红越,

常红越掂量掂量,打开一看:好一大包碎银子。

“夫人此番有心了。”罢了,常红越眼眯作一条线,一口齿直显露出来。

“老奴先退下了。”说罢常红越便回了自己房中。

赵嘁苒望向常红越身影,神色说不上是喜是忧还是不在意,无所谓。

祈安殿——

赵嘁苒刚回了寝殿,奂悉便匆忙迎了上来。

“夫人,那银钱……可还真收得回来?”

“放心,他会主动吐出来的。”赵嘁苒拉住奂悉的手,笑意随着字音落下而愈深。

“虽是这般,但方才常红越那姿态,哪里像个奴才,气焰反倒是比主子还盛。”

奂悉在提及“常红越”,三字时,显然藏不住的几分厌恶溢出。

常红越收好了钱袋子便端坐榻上等着。

不过一会子时间,他门前便传来声响:

“砰砰砰——”

敲门声轻而易举地掩住了风声,叫人警然。

“进。”常红越声音响起,示意门外之人进来。

“常管事,水来了。”眼见之前那宫女端着满水的木盆走将来至常红越跟前。

“嗯,放下吧。”常红越满意地瞧了眼她,

旋即又召她道:“过来伺候咱家濯足。”

“是。”说罢宫女上前为常红越脱解(xie)

足衣。

“叫什么名字?”常红越见其动作利索,便多问了一句。

“奴婢小萧。”

“小萧,不错。算你有眼力劲儿。”

常红越像极了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落在小萧眼里,可是令人憎恶得紧呢!

小萧为常红越脱了足衣后便起身离得远了些。

眼瞅着常红越将脚往木盆里伸去,

小萧面上愈发藏不住那得逞之色。

“啊哟哟!”

果不其然,常红越龇牙咧嘴的嚎叫声刺耳且让小萧畅快。

反应过来的常红越,看到杵在自个儿面前神色嘲讽的小萧,便知自己着了她的道。

一时气急,指着小萧鼻子痛骂:“好你个死丫头,有意拿这沸水给咱家,若是要伤着咱家了,你也别想好过!”

小萧见此,也直起腰杆子骂道:“阉狗!都是为奴为婢的人,你这破落奴才也算得上个什么东西?竟教训起我来了!”

“就凭借咱家是管事!你便得顺从咱家!”

常红越和小萧论起了尊卑。

这话常红越不说还好,一说又引得了小萧发笑:“哈哈哈,管事?好个管事。常管事怕有所不知。在这嘁苒宫啊,连主子都形同虚设,更别说你一个‘主子’封的小小管事了哈哈。”

“我知你之前是贵妃的人。谁人不知贵妃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宫里头人的去处,你身为她宫里的人,如今落得这副田地,她一来没有向陛下求恩,二来又不叫人到此探视,哪怕连个传话儿的都没差遣到嘁苒宫。你不过也是被贵妃娘娘遗弃的一条狗罢了!”

“贱奴!”常红越火气上来,端起了那木盆便狠狠朝前泼去。

伴随着木盆水尽,小萧被那熟水淋浇了一身。

“啊!”小萧半边脸被烫到通红,

浑身一僵,痛到要命。

“你,你等着。”罢了,小萧便要跑出门去,

常红越见此觉得不妙,忙上前拉扯住她。

“你要去做什么。”常红越用死死盯着小萧双眸,他眼里的算计和探究尽数被小萧察觉。

“我……不去干什么。你松开!”

小萧越发警觉,常红越便越是怀疑:“是吗。”

“既然不去做什么,那就留下吧!”

话音落下的一瞬,常红越一刀直直捅入小萧腹中。

她双眸瞪得溜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嫣红血液在常红越抽刀的一瞬,直从小萧腹部的伤处淌出。

常红越衣裳袖口溅上些血渍,小萧身体逐渐软了,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

常红越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杀了这里为数不多的宫女之一,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在自己房里。

正想着,一道身影从窗外爬了进来。

常红越望去道:“谁!”

“公公!是我是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常红越才将暗藏在袖中刀子微松,捏得不那么紧了。

小豆子翻过窗户稳稳落地后看向常红越。

然而,眼前一幕却是超乎他意料。

见一身血和倒地不起的人。小豆子愣住,良久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道:“公公您……杀,杀……”闻言,常红越飞快上前捂住他的嘴。

“咱家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说别的,先同咱把这处理了。”常红越眼神示意小豆子。

小豆子虽难免惊恐,却是点头。

常红越见此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

“可是公公……”

小豆子有些纠结为难地看了眼地上躺在血泊里的小萧。

“你想活,就听咱家的……”他藏匿在袖中尖刀微露暗芒。

碎莲阁——

常红越和小豆子将小萧尸身用布袋装好,扛了去碎莲阁。

莲池边上,

“你确定这处隐秘?”常红越猜疑地看了小豆子一眼。

“确定,十分的!”

……

见常红越不太信,小豆子又道:“碎莲阁本就久无人居,我前不久意外走到这处来,除了那半瞎子老嬷嬷,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常红越闻言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那就叫她于此长眠。”

此后二人将那麻袋同石块捆绑丢入池中,水面泛起涟漪,孤寂生长的那池子午莲花和官绿色莲叶像是许久不见得生人,竟主动为‘小萧’退让开一道通往池底之路。

莲香微淡,点点猩红藏在莲叶底,叫人不易察觉。

宫墙几处繁花葳蕤相争,余留下无人在意的碎莲阁水浮莲开得最是野性和别具雅味。

也是奇怪得很。

那处藏了小萧这朵娇花,竟是更鲜红了些。

只可惜了那佳人身侧无意被扰的蕙草只堪堪留下稀稀朗朗的点点残红不时漂浮,大多时候,死水无动,唯风过,微动,无余。

……

好个“朱红院栽桃李谢,水生浮莲莲却开。

凄宫尤有娇花在,红颜藏池碎花来。”

暗中,常红越二人匆匆离了碎莲阁。

花池边,风平浪静,佝偻身影在夜色下看不清其全貌。

只听得一语喃喃:“花养人,人以花养,人养花,花以血养,血养人,也养花。人是花,花是人……”

她音色听上去似到了耄耋之年,嘶哑难听。

……

小豆子和常红越又偷摸回了嘁苒宫。

“现如今把咱家寝居之地打整干净,再换身衣裳便好。”

常红越拿起之前被自己丢弃在地上的木桶,便去接水。

小豆子四下望了望,总觉得周遭阴森森的,便想着同常红越一路去打水。

“你跟着咱家作甚!”常红越走了一段突兀回首,让小豆子吓得内心一咯噔,寒意就在瞬息遍布全身。

“啊!”小豆子刚要尖叫出声,又下意识抬手死捂住嘴。

常红越皱眉:“你在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杀的。”

“可是,我……”小豆子说不出来的心慌,大概源自那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

“不要讲甚么可是,她刚死,哪有这么快找咱们索命?要索命,那也是先索咱家的命。怂货!”

……

泫华宫,藏娇殿——

赭宗搂过姜泫,轻语:“朕近日来想了些诗,想讲与爱妃听。”

姜泫只着纱衣,偎在赭宗怀里,此情此景应是娇红帐暖倚阑干,可姜泫不见半分羞怯,也毫无媚意和对郎君的依恋。

“陛下雅兴,臣妾愿闻其详。”平淡至极的语气并未让赭宗兴致减退。

“淑媚点翠玉成装,金丝小软娇卧榻。香叶红帐杨柳腰,琉珠好串连酥骨。风作戏,凤炬香,瑶卮轻酿品宛唇。柔荑纤纤和田玉,子都蹂胰嫩还香。纹银铺见风花月,素纱襌衣覆凝脂。琵琶骨,玉丘壑,醉香环枕春宵度……”

赭宗言罢,垂眸看姜泫面色。

……

感受到身旁人的凝视,姜泫仍旧淡淡:“陛下文采甚好。臣妾福泽深厚,领略了您一番风采。”

“爱妃既觉得朕做的好,便为此题名,也好锦上添花,全了这首诗。”

“那便题《藏娇序》,如何了?”

姜泫死咬红唇,不觉间丝丝痛意传来。

“还可,但朕以为,题作《藏娇序•不知今夕》更为妥当。”

“陛下说是,那便是了……”姜泫话毕,抬眸刹那便被赭宗瞧见了那仅一眼便让人觉得伤痛至极的唇。

“夜深沉,确不该误了良辰美景。”

罢了,他合眸,尝香,轻拥,帐悠悠。

注释:

①【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这句话是清代文学家纪晓岚著作《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出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事情出现反常时,必然有奇怪的地方;当人表现出反常时,可能会带来危险。这句话用于警示人们在面对异常情况时要保持警惕,避免陷入不利局面。一说出自《左传》:原文为“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意思是反常的地方不适宜人居住和生活,更不适合人们去那里游玩。

②【长春】:月季花

③【拜谒】:拜访

④【彩凤】:鹦鹉

⑤【团酥】:本文指蜡烛。酥:凝固的油脂,形容丰润柔嫩。一说团酥指蜡烛。握雪花,形容手上也着脂粉,如握雪花之洁白。所以团酥多时指梅,一说为蜡烛。

⑥【凤炬】:凤炬是蜡烛的雅称。凤炬一词在汉语中,既是对烛火的美称,也代指皇宫的金莲华炬,象征帝王的恩宠。⑦【夕风】:夜风的雅称。

⑧【裖褥】:被子。

⑨【星汉西流】:本文指同款夜景;出处是魏晋时期曹丕的《燕歌行》。这句话出现在诗中,与“明月皎皎照我床”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夜晚静谧而又充满哀愁的景象。

⑩【鸡失梳炯】:鸡矢即为“鸡屎”。梳炯:鸡毛。

【桑榆】:本文形容夕阳。因为日落时夕阳会照射在桑榆树梢,因此引申为日暮或晚年的意思。这个词语出自《后汉书·冯异传》,用来比喻晚年、垂老之年,也可以喻指隐居田园。(文学作品中用来形容夕阳,不是夕阳本身)

【濯足】:本文指洗脚。{出处}语出《孟子·离娄上》:“ 沧浪 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 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本谓洗去脚污。后以“濯足”比喻清除世尘,保持高洁。【葳蕤】:葳蕤一词最早出现在‌《诗经·古风·绿萝纷葳蕤》中,用于形容女子外表华丽美丽。 随后,在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第四十四首中,也使用了“葳蕤”一词,描述绿萝的繁茂景象。

【朱红……藏池碎花来。】:作者自己写的,翻译待出。《碎莲阁题》

【《藏娇殿•不知今夕》】:作者自己写的,待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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