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这是一棵桂花树。

她在一户普通人家的院子里生长了十多年，是在家里的大女儿出生那年被种下的，桂花树看着两个女孩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一走，从三岁走到十二岁，从婴孩走成学生，这一路下来，桂花树都默默地看着。

桂花树深爱着这个小小的家庭，尤其是在树干被轻轻的抚摸着的时候，她爱着爷爷奶奶粗糙的大手，爱着爸爸妈妈成熟的手，当然了，最喜欢的还是女孩的手，软软的，带着清香的手。

这个家里的两个女孩喜欢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靠坐在树下，让翻动的书页染上树叶和桂花的气息。她们还会在每一个秋天灵巧地攀上桂花树，把满树如金子般灿烂的桂花抖落。这两个孩子很活泼很可爱，桂花树都很喜欢，看着她们开心地笑的时候，她也会笑。树没有嘴，他们在笑的时候，树枝会轻轻抖动，让这份喜悦随着风远去。

这是一棵水杉树。

水杉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路过的鸟儿见了他，都叽叽喳喳地说他是“记性差的老爷爷。”

才不是呢！水杉反驳，虽然岁数大了，但我的灵魂可年轻着呢！的确，树是有灵魂的，灵魂越年轻，颜色就越纯净，但这可和实际年龄没有关系，四岁的小树可以有深棕色的灵魂，千年的水杉也能拥有洁白的灵魂。所以虽然岁数大，但水杉可是个调皮的家伙，他会在人类路过时抖落一树露水，会在小鸟停靠时用力晃动身体，也会在天气恶劣时恶趣味地装作要倒下的样子。

但同样的恶作剧，玩得久了也会变得无趣。水杉活了太久太久，他看着小鸟在他身上筑巢生卵又死亡，小小鸟们也飞向远方；看着人们来了又走，房子建了又拆，下雨，刮风，下雪，天气变幻，时代变迁，不知道有多少生命死去，又有多少生命诞生，只有水杉一直在这，从来不会变。

一个人好无聊啊，水杉时常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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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水杉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身前又多了一户人家，在那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桂花树问。

我是一棵水杉。水杉回答。

就是这样简单，年轻的桂花树遇到了年长的水杉。

水杉告诉桂花树，他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了，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桂花树便用仰慕的眼光看着他，请求他为自己讲讲。水杉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他开始说，说天说地，说人说兽，他说曾经夜晚的星空有多美，也说曾在树下住过的一只老鼠，他还说，我的脚下，可有一具恐龙的骨头！

就这样说了很久很久，桂花树听着，心想：水杉知道的可真多，她也要像水杉一样活很久很久，久要脚下也埋几具恐龙骨头，到了那时候，她就能和水杉一起，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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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水杉睁开眼睛，准备像往常一样向桂花树道早安。但这时，一阵风拂过枝叶，把轰隆隆的响声送到水杉的耳边，他惊恐地发现院子里有一辆挖掘机正在一下一下铲着桂花树脚下的土壤。

水杉，水杉。桂花树呼唤着，于是水杉将目光移到桂花树身上，却惊异地发现她在笑。

桂花树，可怜的桂花树，你怎么在笑？水杉问。

——你的根须从土壤中被剥离，你的枝条被迫断裂，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即将死去！

——可你为什么在笑？

因为我很高兴。桂花树笑着回答。

——是的，我将死去，可我看到了两个女孩眼眶中的晶莹，看到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眼中的不舍，我还看到了你，水杉，你也在为我哭泣。

哭泣？水杉怔住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每一片树叶都被浸湿，每一条枝条都在抖动，好像刚从一场暴风雨的摧残里解脱。

可昨夜分明没有下雨。

桂花树仍是笑着的。

——爷爷奶奶老了，他们不再有闲心在秋天摇落一树桂花，不再有力气修剪多余的枝条。爸爸妈妈的工作负担更大了，更多的时间都奔波在外，桂花树的存在反而成了一个障碍。女孩们长大了，她们需要一个开阔的，帮助她们锻炼身体的院子，而不是一棵桂花树。

——于是所有人违心地说

“这棵树没用了，铲掉吧。”

——可那一双双眼睛里，明明盛满了悲伤。

所以啊，我是被爱着的啊，尽管已经不被需要，可他们仍旧爱我啊！

还有你呢，水杉，我很高兴遇到你，你很聪明，善良，也很有意思，只是抱歉，我不能活的很久很久了，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我将留在这，而你，要继续向前。

水杉默默听着，就像过去桂花树听着他说话那样。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自初见时就想说出口的话。

——桂花树，你的灵魂是金色的。

——树的灵魂是有颜色的，灵魂越年轻，颜色越纯净。而越美丽越耀眼的灵魂，所拥有的爱是最越多的。

但树在一生中是看不到自己的灵魂的，大部分树为人类遮风挡雨，为小动物提供庇护所，为地球吸收二氧化碳，排放氧气，他们说能帮助别人很快乐，说既能让自己生长，又能保护环境很自豪，可说到底，树的一生似乎都在奉献。

在这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里，有多少时间是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所以树看不到自己的灵魂，因为他们不需要。所以水杉一直知道，自己的灵魂是白色的。他的寿命太长了，所以他必须得使自己的灵魂变得年轻活跃。

——这几百几千年的光阴里，所有人和动物都匆匆忙忙，没有人会抽出时间爱一棵动都不能动的水杉，所以，如果让自己的灵魂变得苍老麻木，水杉是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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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天的尘土中，桂花树金色的灵魂格外美丽灿烂。真好啊，水杉想，桂花树的灵魂是金色的，她有很多很多的爱，这些爱填满了枝干支撑着她，足以让她战胜死亡。

水杉！一声呼唤伴着巨响在水杉耳畔响起，他回过神，却看见桂花树已经被连根带土地挖出倒在地上，金色的光辉逐渐变淡。

在最后的时刻，桂花树仍在笑，枝叶轻轻抖动，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她说——

水杉，你的灵魂，也是金色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