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獬豸血誓

说到被塞进菜筐偷运出城,她忽然摸出半块硬如石块的茯苓饼,饼面粘着四根银线——那是母亲绣帕时扯断的线头,她贴身藏了四年。

“他们说父亲私吞军饷……”少女抖出几张揉皱的交割单,朱砂印泥在日光下泛着紫黑,“可这是监军的签字,是二哥用快马八百里送来的!”

落落接过纸张,发现背面有半句未写完的字迹:“小妹莫怕,哥……”

墨点在“哥”字尾端洇成血痂,像极了边塞急报上的断箭符号。

申时初刻,蝉鸣震得窗纸发颤。

李栖梧伏在案上,指尖抚过“请陛下重审忠勇侯府案”的字迹,忽然抓住落落的手腕:“求您带我面圣!我要当廷质问……”

剧烈的咳嗽扯动伤口,她呕出一口酸水,却仍死死盯着状纸上的“重审”二字。

落落抽回手按住她肩膀,窗外日影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少女发间,像道温柔的锁链:“明日便发八百里加急。

但你得先活下去——为你腹中这血脉,为忠勇侯府留个火种。”

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破廊下寂静,檐角麻雀扑棱着惊飞。

李栖梧望着落落起身时,腰间獬豸补子在阳光下泛着鎏金冷光,兽首昂扬的纹路忽然与记忆重叠——四岁那年随父亲进宫谢恩,午门外“忠勇侯府”的金匾被日头晒得灼手,她踮脚去触那“忠”字笔画,却被父亲笑着抱开,甲胄上的麒麟纹蹭过她额角:“这匾是用铁血浇铸的,小梧的手该拿毛笔,莫要沾了硝烟。”

此刻指尖攥着的状纸簌簌发响,宣纸上的“冤”字墨痕未干,比记忆里的金匾沉重千钧。

她忽然想起抄家那日,飞溅的血珠曾染红府门石狮的双目,而如今这张薄纸,却承载着满门三十七口的冤魂。

阳光穿过獬豸补子的镂空纹路,在青砖上投下利剑般的光影,正落在她腕间旧疤上——那是被主家婆用烧红的火钳烙下的“贱”字,此刻却被光芒灼得发白,像要褪去结痂的过往。

“小梧莫怕。”二哥临终前的书信在脑海里闪过,墨迹被鲜血晕开的“哥”字忽然与状纸上的“申”字重叠。

她低头望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藏着忠勇侯府最后的骨血,比任何金匾都更滚烫。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新结的小果隐在叶间,像极了当年父亲教她辨认的“铁血丹砂”——要用鲜血浇灌,才能结出正义的果实。

更声渐远,李栖梧摸出贴身藏的双鱼玉佩,鱼眼处的绿松石映着落落的背影,竟似泛着泪光。

原来这世间真有獬豸现世,不是金匾上冰冷的图腾,而是会蹲下身替她拭去泪痕、会用体温焐热冷粥的人。

她将状纸按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共振,忽然明白父亲说的“铁血”究竟为何——不是金匾的冷硬,而是有人愿以身为刃,剖开这世道的阴霾,让光透进来。

檐角残阳如血,獬豸补子的光影在她裙角流淌成河。

李栖梧忽然想起母亲绣在襁褓上的獬豸纹样,原是希望她“见不平则触之”,如今才懂,这触天之志,从来不是一人之力,而是无数个“苏大人”般的身影,用血肉之躯架起照进深渊的灯塔。

她抚过状纸上的“鸣冤”二字,只觉掌心发烫,那是比金匾更灼人的温度,是即将破土的新芽,在黑暗里积蓄的,所有春天的力量。

落落舀起一勺山药粥吹了吹,递到少女唇边:“先喝些热的。”

白瓷汤匙碰到她干裂的唇,李栖梧却在闻到茯苓香时骤然别过脸——那是母亲生前每日熬的安神汤味道,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刺得鼻腔发痛。她忽然抓住落落的手腕,指甲掐进对方皮肉:“苏大人可知,他们连襁褓里的侄儿都没放过……伯母抱着他跳井时,我听见孩子的哭声……”

喉间涌上铁锈味,后半句被呜咽碾成碎片,混着泪滴砸在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上。

落落任由少女攥着自己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也未抽离,另一只手轻拍她后背,像哄雏鸟般顺着颤抖的脊骨摩挲。

直到李栖梧指尖的力道渐渐松脱,才将粥碗轻轻搁在床头雕花处:“你经历的每一道伤痕,都会成为卷宗里的墨痕。但此刻你得把这碗粥喝了——活着,才有气力让那些血债,一笔笔清算。”

汤匙搅动山药粥的声响轻缓如春雨,热气裹着茯苓香漫上来。

落落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少女唇边时,却见她忽然别过脸去,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下,指尖将帕子绞成死结。

那抹茯苓香太像母亲房里的熏笼味道,混着此刻喉间的铁锈味,竟比黄连更苦。

“我李家四代人守着雁门关的雪……”少女忽然攥紧落落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抄家那日,他们把刚出生的侄儿扔进火堆,我听见他的哭声像小猫叫……”

话音碎在哽咽里,她低头盯着锦被上晕开的泪痕,仿佛又看见火焰中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落落任她攥着,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袖口渗进皮肤——不知是少女的泪,还是自己眼眶里未落的珠。

寅时三刻,县衙后堂的烛芯“噼啪”爆响,将落落的影子投在青砖上,竹节般的轮廓被夜风揉得弯了又弯。

她捏着密报上“封地王爷”四字,墨字在烛泪里洇成紫黑色的疤,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边塞地图,绢帛上的朱笔批注里,忠勇侯的笔迹与父亲的字曾在“鹰嘴崖”处交汇。

斗篷披到肩头时,袖口扫过案头《洗冤集录》,一片干枯的艾草簌簌掉落——那是林清姝前日硬塞进她袖中的,说“熬夜时闻闻,醒神”。

指尖触到草叶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医馆后园的艾草田,春日里新抽的嫩芽总被学子们摘去泡茶,而此刻这片枯叶,竟像极了李栖梧腕间的旧疤,干皱却倔强地存着绿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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