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人间糖霜
落落望着那扇半开的雕花门，想起今早瞥见的场景：老人戴着花镜伏在案前，白发垂落额角，正在逐字批改她未结的民生案宗，砚台旁的浓茶早已凉透。
昨夜她听见父母房中的低语，母亲哭着说“你都告老了，还替她操心”，父亲却长叹：“她眉眼间的愁绪，跟她娘怀她时一模一样。”
“用些粥吧。”母亲舀起一勺，忽然轻笑，“你爹爹今早特意交代厨房，粥里的百合要挑最肥美的——他总说‘我家阿落吃甜必愈’，跟哄三岁孩童似的。”
落落望着碗里浮沉的百合片，忽然想起幼时生病，父亲也是这样坐在床头，用蜜渍金桔哄她喝药，窗外的梧桐叶总在风里沙沙响。
院外忽然传来争执声，是县衙主簿的嗓门：“这是急件，耽搁不得！”
苏明澈的银枪“哐当”落地，铠甲在转身时发出清响。
他按住正要起身的落落，指尖掠过她发顶：“我去告诉爹爹——”话未说完，却见父亲已扶着拐杖走出来，身后跟着捧着印玺的小厮。
“胡闹！”老人瞪了主簿一眼，将鎏金印玺搁在石桌上，“从今日起，府内大小公务由我代批，谁敢拿鸡毛蒜皮的事烦姑娘，先过我这关！”
他转身时，拐杖在青砖上敲出声响，却在看见落落望过来的目光时，忽然放缓了语气：“阿落放心，爹爹把你那套‘先民心后官威’的法子都记下了……”
落落望着父亲发间的白发，忽然喉间发紧。
苏明澈悄悄退到廊下，看老人在女儿床前坐下，笨拙地替她理了理被角，袖口露出的旧伤——那是早年剿匪时留下的箭疤，与她腰侧的疤竟在同一位置。
阳光穿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褪色的旧画卷。
“看，茉莉开了。”苏明澈忽然指着院角，转移话题。
那丛茉莉是他上月亲手栽的，此刻正缀着米粒大的花苞，在薰风中送来若有若无的甜香。
落落望着父亲鬓角的汗珠，忽然伸手替他擦了擦：“爹爹该学学苏明澈，午间要午睡的。”
老人哼了声：“我还没老到要你管……”却在触到她掌心的温度时，忽然别过脸去。
幽冥河畔，小阎王趴在三生石上打盹，忽然笑出了声。
她金笔一挥，在生死簿上父亲的命数旁画了颗红星：“老县令挺会疼人嘛！本阎王准你多活二十年，陪姐姐看遍盛世繁花——不过要是再熬夜批公文，就往你茶里加瞌睡虫！”
风掀起暖阁的纱帘，将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的嗔怪声、苏明澈的轻笑声，一起揉进了五月的薰风里。
落落望着满室的人，忽然明白——有些担子不必独自扛着，有些软肋早已变成铠甲，而所谓天伦之乐，大抵就是有人替你掌灯，有人替你批案，有人替你把人间烟火，熬成最甜的糖。
申时三刻，御书房的黄梨木案上，明德帝将奏报重重拍在桌案上。
“荒唐！”他望着“苏县令小产”的朱砂批注，指尖几乎掐进奏报边缘，“前些日子还见她来京城朝会上谏言赈灾，怎的就……”
话音未落，案头的青瓷笔洗突然被袖风扫落，碎成几片，恰似他此刻紊乱的心绪。
酉时初刻，明珠合璧府的鎏金匾额被夕阳染成琥珀色，门环上的獬豸纹泛着温润光泽。
落落斜倚在暖阁软榻上，看苏明澈给小小梳理金毛。
将军褪了铠甲，只着月白中衣，发间别着她今早插的玉簪——那是明德帝赐婚时赏的，簪头嵌着颗米粒大的东珠，此刻正随着他动作轻轻晃悠。
“大人，宫中来人了！”
青黛的声音带着惊惶，却在看见二门外那抹明黄时骤然凝固。
落落撑着软枕坐起，望见明德帝正撩开湘妃竹帘，衣摆沾着星点尘土，显然是从京城快马疾驰而来。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的糖渍金桔透出酸甜气息，正是她从前在街头最爱买的零嘴。
“陛下万金之躯……”
苏明澈单膝跪地，却被明德帝一把扶起。皇帝挥了挥手，示意随从退下，目光落在落落泛白的唇色上，喉结滚动：“苏卿，朕……”
话未说完，小小忽然摇着尾巴扑过去，爪子搭在明德帝衣袍上——当年在洪灾中，它曾被皇帝喂过肉脯，此刻正用舌头舔他掌心的水泡。
“胡闹！”
落落想训斥狗狗，却被明德帝摆手制止。他蹲下身挠了挠小小耳根，指尖触到它项圈上的银铃——那是他去年赏的，刻着“忠勇”二字。
“朕听说它爱吃鹿肉脯。”皇帝从袖中掏出个小匣子，里面是切好的肉脯，“特意让御膳房做了无盐的。”
苏明澈悄然退到廊下，听见屋内传来低低的笑声。
明德帝正讲着京城里的趣事：御花园的石榴树被小皇子爬断了枝，太学里的算学课闹了次“尺子大战”，护城河新修的闸门被百姓称作“落落门”……
落落偶尔插上两句，说到小仲城的流民安置时，眼睛亮得像点了灯。
“其实朕……”
明德帝忽然沉默，从袖中摸出块老玉，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这是朕生母留下的。当年她总说‘平安二字值千金’，如今传给你。”
落落望着那玉，想起传闻中先皇后贤良淑德，却在他幼年时病逝。
指尖触到温润的玉面，忽然明白这不是帝王赏赐，而是老友间的托付。
幽冥河畔，小阎王趴在三生石上用金笔戳泡泡，忽然笑出小奶音。
“皇帝哥哥好笨！送玉就送玉，干嘛脸红呀？”她挥笔在生死簿上画了两个小人，中间用红线连起来，却在末尾打了个叉，“不过这红线是友情线哦！姐姐的姻缘线早和苏将军缠成麻花啦~”
暮色漫过假山时，明德帝起身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