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曼诺夫斯基之心(下)

那是一段炮火连天的日子。

建筑物一栋一栋地倒塌了,冒着火星子的枪林弹雨随处可见。

我想,我的内心是绝望的,在绝望之余,带着一点狂喜。

夜晚的战火略略停歇了。

下着大雪。

我和他悄悄溜上街头。

这个世界似乎是没救了。远处红光漫天,那是起火了。天空像是黑了,又像是没黑。总之,那火光就像是一轮太阳一样光亮,叫人睡不着觉。

一间小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我知道,人死之后,总会在床头摆两束蜡烛。

看来,这间小屋的主人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这几天,夜复一夜,我和他经过他的房前,总是会驻足端详他那透着灯光的窗棂。

灯总是亮着,微弱且均匀。

白色的雪花透着那红色的火光,竟是闪烁出一种奇异的色彩。

我记得,他那时总对我说,说他得了什么不可治愈之病症。或许,现在来看,他说的是真话。

我和他手拉着手。

远处再次响起战火的声音,就像是加了弱音器的定音鼓,隐隐地,隐隐地唤起内心不安的情绪。

不安。不安到极致了。

天迅速亮了起来,紧接着,又阴沉了下去。

看起来,敌军投掷炸弹了。

这是一种很新型的武器,可以在天上飞的武器。

巨大的声响在不远处回荡。

我和他赶紧回到地下室去,紧闭着房门。

我不知道那个在烛台中沉睡的男子的小屋究竟如何了,或许,现在的我只想逃命。

麻木斑驳的意识被唤醒,唤来的是内心的空虚。

我抱住他靠在房间的角落里,我们两个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蜡烛的火焰轻轻地摇动着。

白与黑,光明与黑暗。

那是……飞蛾?

我伸出右手,抓住了它。

没有用力,但是,

飞蛾破碎了,火星向四周离散,熄灭。

灰烬在空中飞舞。

烛生火,火烧蛾。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火焰沾身,蔓延开来。

飞蛾穿过火,成为火之蛾。

莫名的虚无——

星星之火,在漫长的黑夜中燃烧着。

外面传来轰隆巨响,是又投掷炸弹了吧。

将近多少个月了……

噢!我最亲爱的朋友,今晚别睡觉。

今晚你是灵魂,而我们只是病了。

今晚别让你的眼睛闭上睡觉!

今晚神秘显露!

今晚你是天空中的木星, 绕着星空旋转!

越过鹰的深渊!

今晚你的灵魂是英雄!

噢!我最亲爱的朋友,今晚别睡觉!

多么平静。

全世界都在睡觉。

今晚上帝和我独处!

多么喧嚣!欢乐诞生,有翅膀的真理今晚闪耀!

我最亲爱的朋友,今晚别睡觉!

如果我睡到天亮 ,今晚将永远失去!

市场已经安静下来,但是,瞧!看看今晚的星星市场!

今晚狮子座和猎户座,仙女座和水星闪耀着深红色!

今晚,土星施展了邪恶的控制, 金星在金色细雨中航行! 周围的寂静束缚着我的舌头, 但今晚我不用舌头说话!

(注:此为贾拉勒·乌丁·鲁米的诗〈夜之歌〉)

死神在缓慢逼近。

炮火声轰隆不断。

紧接着,锣声炸响——不,是炮弹炸响。

音乐,只需要肖邦就够了!

尼采,在哲学研究之余,创作了大量模仿舒曼风格(注:他最出名的作品是〈梦幻曲〉)的音乐作品,狂热拥抱瓦格纳(注:代表作是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之后,又向瓦格纳剧烈倒戈,以同样的激情顶礼赞颂比才(注:法国作曲家,代表作〈卡门〉)与肖邦(注:代表作是21首夜曲,被誉为‘钢琴诗人’)。尼采早年创作的降B大调玛祖卡,近乎是肖邦《降B大调玛祖卡(Op. 7 No.1)》的抄袭之作,尽管前者以二拍子为节奏,但其旋律的发展与后者并无二致。

尼采着迷于肖邦音乐,在肖邦狂想曲中感到一种奔放而自由的激情,尼采认为这在德国艺术中是难得见到的珍品。尼采一向以波兰贵族自称,对肖邦有亲切感。 尼采以波兰贵族自居,也是批德国人的狭隘性的一种表达。肖邦认为舒曼音乐不像音乐,过于片段化,这个是错误的评价,舒曼是典型的德奥音乐的正统,尼采虽然也批舒曼,但舒曼一直是尼采的心中音乐的高贵类型的代表,其意义超过了舒伯特,舒伯特由于在贝多芬强大的阴影中,没有舒曼音乐的明显的自我风格。在肖邦音乐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一点斯拉夫民族的精细和敏感。

那瓦格纳呢?1883年2月13日瓦格纳去世。“死讯让尼采实实在在地躺在了病床上,他既伤感又高兴。”一方面,他心中燃烧起无限的与瓦格纳决裂以来所感到的个体情感上的失落;另一方面,他心底也生出一股从瓦格纳处得到解放的快感,对尼采来说是他通向真正自我的决定性步伐。这是决裂了。但是之前呢?1868年10月27日的音乐会上,瓦格纳名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和《纽伦堡的名歌手》序曲,让他持续八年的膜拜之心再次高涨。尼采在早期寄希望于德意志精神的再生,他将瓦格纳的音乐看作振兴德意志精神的希望。尼采指出,德国音乐,首先是从巴赫到贝多芬,从贝多芬到瓦格纳是一个强劲而光辉的发展历程。尼采将瓦格纳作为巴赫、亨德尔、贝多芬、莫扎特等德奥古典音乐的传人。

可是为什么决裂呢?

关于“什么是德意志精神?”这个问题,尼采与瓦格纳发生过一场争执。当然,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判断是共同的,即超越和消解民族性。他们对民族性的思考达到了形而上的层面而不是政治性的思考。他们追求超越民族的东西,追求包罗万象的普世主义的、世界主义的精神,而德意志民族的优点就在于广泛吸纳其他民族优点。但,在这一观点的具体的处理上,尼采比瓦格纳更尖锐与极端,他直指当时的德国人走向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观。而瓦格纳的超越民族性有部分个人因素,由于他的混血身份,他和当时的德国人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说他更加接近于法国人的特质,体现的更多是欧洲人身上的特性。但是瓦格纳本人却是希望自己获得“德意志性”,也就是被德国人所接受的。因此当瓦格纳凭借自己的艺术才华重新被德国文化接受时,尼采十分反感,他认为瓦格纳偏离了自己的天性,做的很多事情是不够“瓦格纳”的。尼采对于瓦格纳的批判实际上是对于当代性的批判,就是对于当代社会的批判。尼采反对瓦格纳的最重要的批判性著作、出版于1888年9月底的《瓦格纳事件》尝试的就是一种对当代心灵的诊断,核心是一种颓废分析。“颓废”一词自波德莱尔之后被赋予了正面含义,即在这种生命力的虚弱之中,才会产生一种更高的艺术的灵感。因此,尼采把瓦格纳称为颓废艺术家时,其实兼具有正面意义的。“因为谁如果想要克服颓废,就必须要经历颓废,”所以他对瓦格纳的批判实际上是对他没有迈出颓废之后的那一步的批判。

现在呢,现在,战争爆发,起因似乎是一场政变。内忧外患啊内忧外患。外界的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思潮传入波兰,我的好友密钦斯基是“青年波兰”运动的代表人物,可是,我早年崇拜肖邦和早期斯克里亚宾(注:神秘主义作曲家,最出名的作品是〈狂喜之诗〉,早年创作肖邦式的音乐)并且深受他们的影响,我并不想抛弃掉他们传统的充满典雅旋律的浪漫主义……可是,累累战火就撂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身前炸响。

美好的古典主义理想虚构不再存在,剩下的是当代性的现实的冲突。虚幻的飘渺的浪漫主义不存在,剩下的是纠结矛盾的现实主义。

我……我该怎么办?

我和他抓住时间空档逃离了地下室,外面已经是一片狼藉。

我回头一看,那个人的那栋小屋崩塌了。

就这样,我们悄悄离开,辗转去往其他国家。

#

“希曼诺夫斯基的作品在早期的时候受到肖邦和早期斯克里亚宾的影响,作品整体呈前中期浪漫主义风格,旋律优美,对位精巧,且对于钢琴家演奏要求高。这个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九首前奏曲,OP.1〉,〈第一钢琴奏鸣曲,OP.8〉,〈波兰主题变奏曲OP.10〉等。其中,作品8末乐章的对位法高超,是一首赋格。”楼主聊到了这个名叫希曼诺夫斯基的作曲家。

从他的口中,我大概了解到希曼诺夫斯基其实早年生活还算充实,他在1892年进入学校学习音乐,在1896年开始自己的创作,但是,在1900年以前的作品大都没有流传下来,也有可能是希曼诺夫斯基自己把谱烧掉。后来希曼诺夫斯基成为了“青年波兰”运动在音乐领域的领军人物。1914年3月他离开波兰,去往意大利和北非又停在巴黎和罗马听到了印象派代表人物德彪西与拉威尔的音乐,随后,去了伦敦。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也切断了希曼诺夫斯基在欧洲的联系,也影响了他的音乐创作。当然,德彪西与拉威尔的音乐让他大受震撼,他潜心研究了德彪西与拉威尔还有斯特拉文斯基(注:新古典主义音乐的开创者,代表作〈火鸟〉,据说该芭蕾舞剧还影响了手冢治虫创作的漫画〈火之鸟〉)的音乐,这导致他音乐风格的转变。

“德彪西,拉威尔还有早期的斯特拉文斯基其实都是印象派或者是深受印象派的影响。所以,从1914年开始,希曼诺夫斯基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印象派的影子。印象派音乐喜欢反映微妙和难于捉摸的东西,而不喜欢堂皇、不朽的雄伟气派;喜欢暗示和隐喻,而不喜欢过分夸张、直率和毫无保留。所以,模糊的轮廓,朦胧的色彩,不易分辨的色调变化,都是印象派音乐的明显标志;它所塑造的种种幻象、印象和气氛,都同莫奈的模糊印象、塞尚的奇异梦境、雷诺阿的美妙温柔、修拉的眩目精巧相对应。希曼诺夫斯基将他的音乐去除了厚重繁杂的复调,将音乐置于靓丽的和声背景之中,淡化了旋律,强调音乐的印象价值,这直接体现了印象派对于他的影响。”

我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中闪烁着点点繁星,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小虫在路边的草丛中啼鸣。莫名的,我总想到巴托克的钢琴组曲《在户外》里面那个满是虫鸣的寂静却又凌乱的乐章《夜之乐》。那里面,好像就是些描绘虫子叫声的装饰音以及时不时闪出来的葬礼和婚礼音乐,幽静又带着点诡异。

“希曼诺夫斯基在1914年之后创作出了一些听起来很印象派的作品,像是〈第三交响曲‘夜之诗’〉(1914-1916)作品第27号,〈夜曲与塔兰泰拉舞曲〉(1915),作品28号。在第三交响曲中,希曼诺夫斯基就用贾拉勒·乌丁·鲁米的诗〈夜之歌〉作为合唱和男高音独唱的歌词。当然,在这些作品中,我们还能看见斯克里亚宾的第五交响曲〈普罗米修斯之诗〉,也叫做〈火之诗〉(1910),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火鸟〉(1910)对希曼诺夫斯基的影响。他结识了斯特拉文斯基,并且由衷地认为斯特拉文斯基是一位天才,并且开始质疑德奥音乐是否是完美的。”

“所以,希曼诺夫斯基开始转向斯克里亚宾等人的风格了。”

“既然密钦斯基和希曼诺夫斯基是‘青年波兰’运动的支持者和活跃者,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两个人是认识的呢?”

#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上一条扭曲的路,扭曲吗?

在扭曲的地方走路扭曲就不存在吧。

扭曲的路旁生长着扭曲的树林,扭曲吗?

在扭曲的地方生长扭曲就会不存在吧。

扭曲的黑猫在扭曲的红月下嚎叫,扭曲吗?

连声音都是扭曲的。

阴冷而鲜红的月光洒在不知名的大地上,

我走出了阴险的树林。

前面是——

#

“所以,这一次来的客人是希曼诺夫斯基?”

希曼诺夫斯基,这位被称为“波兰现代音乐之父”的作曲家。

“是的。”

阿舸点点头。

“我待会儿去拿小提琴,你先上十楼换一身西装出来。”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我还是回了句“哦,好”。

#

我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一片湖泊……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玫瑰花……

血红的火焰……

参天大树……

坟墓与棺衣……

这些景象不断扭曲,折叠,颜色渐渐变得模糊模棱两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悠远与神秘。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悬空了。

我感觉我不受控制的向内飘去。

我看见这些模糊却又浓墨重彩的景象向我飘来,从我之中穿过。

接着是一片虚空。

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什么都不存在。

我的大脑中闪过《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歌剧里的“特里斯坦和弦”(这个和弦代表欲望),接着是斯克里亚宾《火之诗》里繁杂丰富的装饰音以及里面似有似无的闪光色彩和四度叠置神秘和弦。我想起我的好友密钦斯基充满感性与幻想的描述……我的内心升起一股狂喜。

就这样,我向内飘去,直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栋巨大的圆柱形楼房。

#

也许比看上去更年轻。

也许更老也说不定。

从表面上看,面前这名青年或许只有二十岁左右,但是如果仔细端详他的肌肤相貌,就会觉得他要比二十岁要小得多。但是看他的眼神,则又觉得他仿佛是个经历过历史风浪的人。

真是个怪诞的青年。

青年向我伸出手,将我拉起来。

“我是书楼幻若的楼主,你可以叫我Age(时代;时期)。"

“Age?好奇怪的名字。但是,听起来却很宏伟。”

“是啊,毕竟谁也想不到会叫这种孤独的名字吧。”

“这位是?"

这个名叫“Age”的奇怪青年的身后,站着一位长相温和的少年。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

“他是我的助手,叫‘Grass’。”

我向他问好,他点头回敬

“那,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请为我准备一些五线谱吧。”

“您稍等一会儿,也可以跟我来。”

我慌忙跟上去。

“外头真是混乱。”我莫名其妙地说出这句话,我总感觉我的内心好像有块大石头压着。

“混乱?如何个混乱法?”

“整个欧洲都陷入混乱了,好像是一两年前塞尔维亚——”

“萨拉热窝恐袭?”

“是啊。那炸弹炸得,估计连自己本地人再认一遍,都不一定——不,是……”

我感觉到我语气的颤抖。

“先生,既然这样,那咱们就不要再说了。”那个自称“Age”的青年说。

我按下心绪。

这座书楼有十层,除了第十层之外,每一层的高度都很令人震惊。所以,要下楼梯的话,即便是往下走一层或许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记得八楼应该就有一些五线谱,对吧‘Grass’?”

“是的,应该在最里面……”

下到八楼之后,那个名字翻译过来是“小草”的少年带着我们一路东拐西拐来到了存放五线谱的地方。

“如果是空的五线谱的话……应该在书架最上面撂着。我上去找找,Age,你帮我拿一下小提琴。”

“好。”

Grass灵活地爬上书架,将一打空白的五线谱抱了下来。

“实在是太感谢了。”

Grass摇了摇头,好像是在说“这没啥”。

“希曼诺夫斯基先生,”名叫“Age”的青年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您最近是在国外游览吗?”

“是啊,在国外游览,顺便听了德彪西和拉威尔还有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音乐。”

“那想必您也一定听过德彪西的交响组曲〈大海〉(1904-1905),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还有拉威尔的〈镜子〉,对吧?”

“是啊,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他们的音乐语言,与音乐当中透露出来的朦胧而鲜明的色彩。研究德彪西的〈大海〉的动机与色彩流动,斯特拉文斯基从里姆斯基·柯萨柯夫那里的继承与创新,以及拉威尔巧妙的和声配置以及和弦的应用。”

“哦,那我可以听听您的见解吗?”

“行啊。就先从拉威尔开始聊吧。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拉威尔先生的一些创作风格,尽管这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他是一位多元化的作曲家,他的早期作品〈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就体现出一种‘复古’的感觉,开头就是由弦乐拨弦演奏出沉静,忧伤,严肃的节奏。但是,由圆号引入的模糊的主题却带有一种印象主义的朦胧感。这种朦胧更能够突出这种忧伤,迷茫。而且圆号是‘G调自然圆号’,也就是说,这也体现出一种‘古典主义’的哲思。拉威尔这位作曲家是一位对作品要求严格的人,他选乐器都是如此精细的。”

“我记得拉威尔最开始是将这部作品写成了一曲钢琴曲吧……印象派的谱子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大多喜爱德奥浪漫派像瓦格纳啥的,所以,就放上面了,不太好拿。”他往后扭了下头,“我去拿一下吧,请稍等。”

“哦,好。”

过了一会儿,楼主拿了两本乐谱过来。一本是《拉威尔钢琴曲集(卷一)》,根据楼主的说法是,这本书收录了拉威尔最早的一些未完成的习作到组曲《夜之幽灵》之间的现有的作品,也就是1908年之前的作品。另一本是《拉威尔管弦乐曲集(卷一)》,根据楼主的说法,这部作品收录了拉威尔早期参加作曲比赛时的一些管弦乐声乐作品,以及他为他自己的一些钢琴作品改编成管弦乐的作品。楼主随意翻了两下,就将两本书拿给我,“是这两首曲子吧。”

“是的,”我接过书,看了一眼,“你看,”我伸手指着一处乐谱,“这里有‘Large’的标注,也就是‘宽广的’,这倒是有一种‘宗教圣咏’的既视感。我先前研究肖邦的第六夜曲(Op.15,n.3)时,也有这样的感觉,那种柱式和弦的应用啦什么的。还有就是乐器对于某些音色旋律的适配度,开头段的旋律用的是圆号这种乐器,但是如果用的是双簧管呢,或许就不会产生同样的感觉。拉威尔的配器是独特的。”

“对,拉威尔的力度标记的也很细致,像是pp,p,mf,渐强和渐弱号,他还对音量上有考据,各种各样的solo都挺让人感动的。力度的话整体平稳,都是pp,p之类的弱音。而且,竖琴的分解和弦的演奏丰富了曲子的音色变化,让整首曲子拥有了更加丰富的听感。”

“你也了解一点拉威尔的音乐吧。”我问。

“没有,这只是连皮毛都没有了解到。”楼主说。

“在乐队编制上,这部作品有点像是利亚多夫的〈魔湖〉(Op.62,1909),都是采用小编制管弦乐队。而且,这首曲子在音色上也做到了各种区分,算是在有限的音域内做到了极致的扩张。此外,对于弦乐器,曲子中采用了多种演奏方式,像是拨弦,加弱音器,拉奏,分奏等,丰富了听感。这首曲子中反映出来的特点是音色色彩丰富多变,而且,这部作品的节奏还与古典主义即库普兰等人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两点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作品当中。”我接着说。

“哦。”楼主摸索了一下下巴。

“当然,从他将古典主义与印象主义的美感结合在一起就可以看出,拉威尔其实是一个很多元化的作曲家,仅就单单一个印象主义这个说辞其实是限制不住他的,这也是他音乐独特的一个点在,那就是,它将这些风格融合并且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尽管如此,拉威尔还是可以说成是继承了德彪西的衣钵,他的和声色彩其实还是带着大量的德彪西元素,丰富且意境的和声色彩。他的节奏和调式经常变换,这体现在〈镜子〉和〈夜之幽灵〉等作品当中,多变的调性丰富了听感,也增强了色彩的流动性,早期的〈水之嬉戏〉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水之嬉戏好像是1901年写的吧。”

“说回到〈镜子〉组曲,这部作品中共有五首曲。其中第一首〈夜蛾〉讲得大概是飞蛾在灯火周围飞舞的故事,这首曲子运用了很多像是复合和弦,平行和弦,复合节拍等各种各样的手法。第二首〈悲伤鸟〉则用到很多装饰性的音响,还有各种重复音来描绘鸟的叫声,背景的和弦则带有悲伤的意味,体现了鸟的迷茫。接下来的几首则各自运用了相当多的手法,这体现了拉威尔在创作技巧上日益成熟。尽管我之前就用过这些手法来创作乐章,但是后来听到拉威尔先生的音乐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我写的曲子不够完美。”

“我可不这样认为哦。我觉得你写的〈第一钢琴奏鸣曲〉写得就很好啊,第一乐章就已经足够厉害了。而且这还是您出版的第八部作品,真的。而且听闻您曾凭借这一部作品得过大奖。而且在第一乐章的开头,您就用了分裂音和弦,而且还将半终止落在属七和弦上,多好的音乐啊。而且,在第一乐章的再现部中,您的和声是如此新颖。半音平行下行的六和弦。终止四六和弦,进入然后延长,低音声部上行半音音阶,再由属六和弦再到属九和弦。很厉害的应用嘛。”

“其实不然,我听了巴拉基列夫的作品〈第二钢琴奏鸣曲,Op.105〉,他在第一乐章就用了大段的赋格,而且第三乐章的感情充沛,让人有一种时光荏苒的感觉。还有,第三乐章的节奏故意不对上,那种落差感也很让人感叹啊。斯特拉文斯基也是这样——”

“你先别说什么斯特拉文斯基德彪西拉威尔还是拉赫玛尼诺夫理查德施特劳斯斯克里亚宾甚至是尼采瓦格纳,你先说说你自己。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的未来……?”

我能有什么未来……战争都成那样了,那该怎么办?它已经将我隔绝了啊。

“算了,也不聊未来这种看不见的东西了,就聊聊过去吧……是啊,我听说您写了首钢琴奏鸣曲,对吧。”

“是的。几个月前。”

“那么,您是如何想到写出这样的作品呢?”

“我研究了德彪西的练习曲集……又把一些波兰的民间音乐融入进我的音乐中……比如玛祖卡,波兰舞曲什么的。玛祖卡大致上有三种,这在肖邦的作品当中很常见——玛祖尔,奥别列克,库亚维亚克舞曲。玛祖尔这种最为常见,三拍子的。”

“小附点加上两个一拍,两个半拍加两个一拍为主吗?”

“是的,然后,我就想扩大玛祖尔舞曲的界限,想让玛祖尔舞曲更加自由地出现在我的作品之中。此外,我想让肖邦式的浪漫主义和德彪西的印象主义相互融合,玛祖卡这种舞曲的形式就是很好的嫁接桥梁。还有瓦格纳提出的主导动机……”

“所以,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你有音乐。”

#

飞蛾投身于火海之中,

它的翅膀在火中灼烧,

鳞屑化为火星在空中飞舞,

我……

想抓住那火蛾。

不能让它走,

不能让它走,

火蛾不能够再消失了,

但是,

火蛾不怕火焰,

相反,它还会被火焰所吸引。

它们终将湮灭。

湮灭,消散,还于虚无。

我是不是也该消失了?

我的手被火焰灼烧着。

渐渐地,手上出现烫伤。

身上传来剧痛,

那是我活着的证据吗?

#

在这一瞬,我想到了很多人:

肖邦,李斯特,瓦格纳,斯克里亚宾,巴拉基列夫,拉威尔,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施米特,卡普莱……贝多芬,胡梅尔,海顿,莫扎特,巴赫,拉莫,车尔尼,奥芬巴赫,柏辽兹,德沃夏克,布鲁克纳,马勒……

我研究过他们的音乐,他们的音乐结晶是我的精神支柱。尽管拉威尔和德彪西等人的作品是后来才了解到的,但是,他们打开了音乐新的可能的大门,所以,他们的音乐我会很珍视。

音乐人活着的意义不就是音乐吗?

我想到了我的好友密钦斯基,他的诗篇是如此的惊艳,就像是火蛾在夜空中绽放着明艳的光。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光影交错,才能够是一处完整的色彩。在光芒的背后是是社会的悲凉。

#

蜡烛的火苗不是很大。

我缓缓来到蜡烛前仔细端详蜡烛。

安拉……安拉……安拉 ……

神的名讳?

烛火因为呼吸声不断摇曳,剧烈的红不断晃动。

青色的烟,如同筋纤缠绕,上升,盘旋。

安拉……安拉……安拉……

这或许是诵经声。

蜡烛的火苗闻起来像是熏香一般。

全身放松,脱力。

寂静填满四周。

周围的黑暗缓缓融化。

莫名的声音响起——

狂喜中,血腥的大火中,花在我们的手中跳跃,褪了色的圣痕缓缓流动。将死的蜉蝣们,带着一阵沙沙声落在我的脚上,黑色的蚂蚁,墓穴挖掘者,在蜿蜒的野草下埋葬它们

……

是密钦斯基的诗。

#

是绝望,紧随其后的是狂喜。

狂喜之余,还带着一些惊愕和惊恐。

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强大的,异常主观化的,疯狂的内心力量。

古希腊和东方的幻想……

夜晚的草地与森林……萤火虫……看起来好神秘……

弦乐组加弱音的颤音和震音以及竖琴的分解和弦的琶音……

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我产生了一种狂热。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个时候我们在那里。我已经完全被情感所征服,也许我们还会去旅行,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会观海,登山,要是有一些柏树和橄榄树的话,我们两个感觉会更好。我唯一的缓解就是工作和读书,我已经阅读了相当多的书籍,相较以前。

浪漫……

我的内心其实是浪漫的!

我的未来?

我会走出自己的特点,我也将会为之努力。

#

蜡烛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了。

烛火燃烧,发出轰鸣声,声音不断向四周传播。

形与影与声。

影与声,由形创造,却无形显露。

这就是隔绝吧。

确实是隔绝。

纵使是隔绝又如何?

我还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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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熄灭了。

影子也不见了。

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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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走出自己的路……尽管我很早以前就这样想了……

但是明确自己真正内心的方向是很困难的。

人都有私心,而且,总是会干出来些让人民百姓遭殃的事儿。这点……经历过战争的人或许大多数都是对这事儿有怨言的。

私心。

梦想与现实不断交替。

好像是在云上行走一般。

我打算创作一首管弦乐曲。

我打算用这首曲子来明确我接下来的创作方向。

我不能只拘泥于理查德施特劳斯,斯克里亚宾,肖邦和瓦格纳。

或许包罗万象融入印象主义的色彩感才是我想要的。

轻飘飘的。

焦躁焦躁焦躁。

……

哦,原来是这样吗,自称楼主的青年说:

“管弦乐曲?以什么样的方式创作呢?”

空泛的,虚幻的,神秘的,还带着一点波荡性的,

小提琴超高音区似的悠远感,

铜管组澎湃的音乐气势。

浪漫主义强大的精神力量,与印象主义充斥的色彩感。

放荡不羁与一气呵成。自在自为,充满幻想。

这或许才是我吧。

……

原来如此。青年说,

你必须彻底明白海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创造者在创造物当中,创造物也在创造者当中

我们都是创造物,而创造者在我们心中

——你的信仰在你的心中。

我的信仰在我的心中……

信仰。

穹天与大地。

眼前惟有辽阔的穹天与大地。

天空泛起热烈的阳光,

与遥远的地平线相交会。

我的心灵。

我的心灵里热烈的火。

……

那么,给你笔,

请你书写吧。

Age状似轻松地说。

我迅速在五线谱上写下一段旋律,楼主接过这张谱子,向身后的少年接过小提琴便开始演奏。

琴声是幽远的,扬长的。

像是全音音阶的和声朦胧的响起,就像是置身于迷雾之中。

就在那一瞬,我回想起拉威尔精致的管弦乐带给我的兴奋,想起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带给我野性与原始情感的震撼,回想起斯克里亚宾的管弦乐作品带给我的异样的情绪体验,回想起瓦格纳充满豪壮气息的大型歌剧,音乐多么丰富。

我想起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充满着现实与苦难还有讽刺的文字,想起雨果的充满想象力的文字,想起詹姆斯·乔伊斯充满意识流动的短篇小说,想起普希金的诗,想起荷马史诗,想起西西里与古希腊与古罗马的传说文化,多么包罗万象啊。

我在音乐与文学的迷宫中穿梭,在音乐的迷雾中穿梭。就像是穿越时间与空间之影,来到每一位我认识的了解的音乐家的日常,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创作,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我快速地在乐谱上书写,写下了一段又一段的旋律。

直到停笔,楼主捧着这些乐谱,一脸开心的冲我说道,“看来,你已经找到自己的未来了。”

“啊,大概吧。”我挠了挠头。

“那么,你打算将这部作品完善成什么题材呢?”

“小提琴协奏曲吧。”

“那么,就尽力去完成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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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曼诺夫斯基曾在随笔里这样写道:现今,谁会怀疑真正艺术的唯一源泉,一部伟大的音乐作品的唯一源泉,就是存在于自身中那深刻的,神秘的,‘大惊失色’的人类情感经历?整个观点——是来自内心深处,正是这情感的源泉。尽管后来诸多音乐学者认为希曼诺夫斯基中期创作,即1914到1919年这个时期,是印象主义时期,但是,就从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作品35号来看,曲中有着大量铜管乐器的应用,这是大多数印象派音乐所不具备的。不仅仅是法国的印象派,也包含了德奥浪漫派的特质。这也可以看出希曼诺夫斯基的创作理念,”

楼主对我说,“希曼诺夫斯基的本质其实就是浪漫主义美学。音乐是情感的,希曼诺夫斯基用真诚写就了一首又一首的华章。可以说,中期就是他最真诚的时期了。当然,希曼诺夫斯基一直都保持着一颗真诚的心,根本就没有‘最’,还是‘不最’。”

“19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一年,希曼诺夫斯基的心理当时一定是痛苦的。时局的动荡让人心痛苦麻痹,慌乱与焦虑在人们的心中蔓延,希曼诺夫斯基对于这种现实感到十分痛苦和恐惧。但是,他在国外游荡的时候,却又欣赏到了德彪西,拉威尔,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音乐,这些精彩的乐章牵动了希曼诺夫斯基的内心,让他的内心诞生了顽强的希望。或许,在他的心理这种希望的感觉从未磨灭吧。”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行动受限制,经济条件的困顿还有音乐作品的上演,相对自由的创作时间,以及在外游览期间欣赏音乐种种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回忆,造就了希曼诺夫斯基中期的特别的音乐语言,那种痛苦与狂喜,焦虑与希望,悲伤与快乐相互交错的音乐语言。在他的第三交响曲中,我们看到的是痛苦,阴郁,悲伤,愤怒的希曼诺夫斯基,但是,在小提琴协奏曲中,我们看到的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曼诺夫斯基。”

所以啊,你也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哦。

楼主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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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时候离开了。”

面前名叫“Age”的青年站起身。

“嗯,确实,我似乎暂时不需要什么了,也该离开了。”

“那么,请跟我来。”

“哦,好。”我挠了挠头,“说实话,还真有点不舍。”

“欸,为什么呢?”青年转过身,看起来很好奇。

“就是……有一种分享的喜悦吧。”

“分享啊,分享确实是一件好事情啦。”

总觉得有些落寞。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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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曼诺夫斯基化作一道光束缓缓消失于视野之中,总觉得有些落寞。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听阿舸说,这些客人来的时候,其实他们是在睡觉,进来的是意识体。

或许,他们真地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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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曼诺夫斯基在1925年左右的时候,音乐的创作中心再次发生改变。这次,他接触到了波兰的民间音乐,希曼诺夫斯基将这些民谣元素放进了他独特的音乐语言中,让这些音乐再次绽放出独特的色彩。1925年到他去世的1937年(也是他创作的第三个阶段),希曼诺夫斯基结识了很多波兰民族音乐学家,并在学习和研究。在这一点上,他与拉威尔有些相似,拉威尔将西班牙音乐融进了他的音乐之中。不过,他与肖邦一样都有一颗炽热的心,他是个很爱国的人。”

这或许是他早年崇拜肖邦的原因之一吧。

两人都生活在动荡的年代,又都是如此感性。

在希曼诺夫斯基创作这部小提琴协奏曲时,据说受到了密钦斯基的诗篇《五月之夜》的影响。但是,有人拿着这部作品和这首诗进行对比的时候,希曼诺夫斯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或许,他的内心真得闪过了密钦斯基的诗篇也说不定,也有可能只是巧合吧。对此,我们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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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走到外面。

好冷,但天气晴朗。

蓝色的天空下,我和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战争已经持续一段时日了。

“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或许,得等到1917年之后了。”

“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国际形势已经开始僵持了。”

“真没意思,明明能好好活着,却偏偏打仗。当然国仇的话,我其实没必要去了解,政治不是艺术。但是,我的内心却总有一种热血在提醒自己,我是个爱国的人。而且,某些打仗的人,他们炸毁了我们的家,我就不得不反感了。”

我哈了口气,缩了缩手。

战争结束之后,世界会恢复和平吗?

谁又能知呢?大概率是恢复不了吧,毕竟历史遗留问题一大堆。

说不定国际形势会愈发矛盾。

他一副似知非知的表情。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我好像和某人对了话,然后……我的脑中闪过一段旋律。

我跑回屋内,飞快地拿笔记录下这些旋律。

顺着思路,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写完了这部作品。

我的心情很是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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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蛾在黑暗不断地飞舞。

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往上,往下。

看见光了,就会扑上去,随后遁入虚无。

有什么意义?

存在就是意义吧。

火蛾,

在火焰的不断炙烤下,

渐渐化为灰烬。

但是,

它却仍然存在于我的心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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