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一)
此时,飘落着近几年来的第一场大雪。
他行走在这一片荒芜的、艳丽的群山之中。
天空是一片灰白,厚重的云层像一床巨大的羽绒被,将整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
群山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如梦似幻。群山被这洁白的雪花覆盖,山脊、山谷、岩石和树木,无一不被这银白的雪装点。山峦的轮廓变得柔和,线条变得模糊,仿佛是一幅用白色颜料涂抹的水墨画。山峰高耸入云,被雪覆盖后,显得更加巍峨壮观,它们像是一群守护神,静静地守护着这片被雪覆盖的大地。
风,像是一位无形的指挥家,引领着雪花的舞步,它们在空中旋转、跳跃,然后优雅地降落。
树木穿上了雪的外衣,枝头挂满了冰凌,像是大自然精心编织的水晶饰品。松树的针叶上,雪堆积成了一个个小雪球,风一吹,它们就会轻轻地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而那些落叶树,树枝被雪压弯了腰,像是在向这场大雪致敬。
山间的小溪和瀑布,被冻结成了冰雕,水流在冰层下静静地流淌,偶尔有水滴从冰层的缝隙中滴落,发出清脆的响声。溪边的石头也被雪覆盖,只有偶尔露出的一角,显示着它们坚硬的本色。
本来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山路上,现在却没有半点人影,只有山路上亮着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的内心闪烁着一丝不安。
他在一家小饭店吃过晚饭后决定去山间一走。不是说这次突如其来的散步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内心突然有一种指引,因此去了那个地方。
他带上远游冠,在下个不停的大雪纷飞中行走。
在四下无人的山间,在白色的夜晚,他来到一座深山寺庙。
那座寺庙前的柏树看起来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完全看不清寺庙内最前面大殿的模样。
“呀,好久不见了,施主。”
一道声音自大雪中传来,如同这纷飞的大雪一般,这声音空明澄澈。
他回过身去,他那天见到的僧人果然就在那里。
“啊……”
他兀然张了张嘴,但是嘴中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许是雪的沙沙声将声音盖过去了也说不定。
“施主请随我来。”
尽管没有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长相俊美的僧人还是向他发出邀请。
“施主如何西来意?”
僧人这般摸不着头脑的发问,让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
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
“如果……不想回答或回答不上来,不回答便是。贫僧乃伽蓝之人,如空洞般寂寥,实属配不上施主是答案。”
僧人的声音空明零落,好像不属于此世一般宁静、安详。
“伽蓝……”
他默默咀嚼着这个词语。
“或许……我也是这样的人呢……”
他慢慢吐露出这句话。
“施主并非这种人。”
听到僧人笃定的语言,他愣了一下。
“施主心怀大爱,那时竟说出‘当为众生做牛马’之豪言壮语,我心敬佩。”
伴随着大雪芬落,以及僧人空明澄澈的、清明的声音,他陷入了回忆。
那天,同样是大雪纷飞。
原本应该是晦暗的、孤寂的,但是却被染得清净、雪白的暗黑中,他决定出去散步。
同样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有一种预感,因此去了那个地方。
他带着远行的帽子,背着小竹篓,踏上了来时的山路。
他久久站立在寺院的门前,那是一扇老旧的木门。
如同方才一般,长相俊美无双的僧人邀请他进入寺院。
雪染得寺院明丽。
“你因何事,久立不去?”
僧人空明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道足以将人内心所有苦痛都忘掉的清净的声音。
“只求和尚为我开示无上妙法。”
他那时这样答到。
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说出这句话来着……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带着他前往殿堂的僧人。他那时……好像也是带着他走在前面。
他那时……好像……笑了。尽管僧人当时背对着自己,但是他就是这样感觉到那股自己不明白意味的笑意。
接着,他说道:
“如来无上妙道,非同世俗学问,需要具备能行难行、能忍难忍的毅力,以及坚持不懈、百折不回的恒心,方可学修。贪图小智,无德无义,谄曲轻慢者,不能受持。”
声音虽然轻,但是却颇为有力与沉稳。
他愣住了。
回过神来,他再一次看向前面带路的僧人。
“师父……”
他开口了,但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
“没……没事。”
僧人回过头来,他望向身后的他,他的眼神严肃,好像要将他看穿似的。
他不禁愣住了。
“师父……”
这次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疑惑。
“没事。”
僧人摇摇头,便继续向寺院深处走去。
寺院是空旷的,就像“伽蓝”一样,内心空无一物,是为空。
他这样想着,跟着僧人走入院内。
来到庭院,路过庭院;来到斋房,路过斋房;来到偏殿,路过偏殿。
最后,在大雪纷飞中,二人来到最里面的小院。
如同那时一样,他泡了茶水。
茶水是沁香的,滚热的茶水进入嗓间,流入肚子,一股暖意逐渐涌现于心间。
望着窗外漫天的鹅毛雪花,他开口了:“师父,此地只有您一个人修行吗?”
僧人缓缓放下茶杯。
“有。”
他感到有些好奇,“可是我好像……没有看到啊……?”
他看到僧人再一次笑了,那是很温和的微笑。
“怎么没有呢?”他略微收敛起笑意,好像在谈论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呐,”接着他伸起手,古服的袖子垂下来,露出强健的小臂肌肉。他将他的手掌抬向天空,又指向大地,“这天地,这山水,这庭院,这一草一木……不,甚至是‘尘埃’,‘气息’,都是我修行的伴侣啊……”
他并没有理解他说的话语,当时也是。
当时……他的言语要更加犀利一些。
“你来做什么呢?”他问。
“来拜见禅师。”他答。
“见到禅师了吗?”
“见到了。”
记得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禅师……像什么呢?”
“物?”
“凡圣两忘,情尽体露。辛苦,请吃茶。”
他当时,捧着一碗茶水,将茶水递给他。他品着茶水感叹了一句“好茶”。
“茶水一如明镜,古镜未磨时如何?”
他回答,黑得像油漆一样。
“原来如此。”僧人点点头,他品了口茶水。
“古镜既磨,磨过又当如何?”
“映照天地。”
他当时回答。古镜可以映照世间的万物。
僧人当时摇了摇头。
回过头来思考着那个问题,他似乎有些眉目了。不过,问题可以有无数解,故事也可以有无数个结尾,理论上来说,所有的答案都是对的吧。
他看着茶水,茶水在烛光的映衬下果真如同明镜一般映照出自己的脸孔。
“原来如此。”
僧人猛地发话,将他吓了一跳。
“看来……你也知道答案了。”他向他举起茶碗,两人碰了一碗,“此举,以水代酒。我不能破戒,便起得此举。几日不见,仍想请教那句话,古镜未磨时如何?”
他抿了口茶水,茶水滋润了心灵。
“来此处不远。”
“古镜既磨,又当如何?”
“此处甚好,黄鹤楼前鹦鹉洲。”
“善哉,善哉。”
两人一同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