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的汉
延安府路边的一家小客店里,林晓倩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点了一壶茶,尽管已经把校服换成了当地人的粗布衣服,她那掩饰不住的江南口音还是引来了店中几个东北军士兵的侧目。
一个月前,她由于参加呼吁抗日、保卫华北的游行活动而被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她登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投奔全中国的最后一丝希望而来。
这一路上,她见到了滋养诞生了第一个封建王朝的渭河,黄土垄上长城的残垣断壁,皮肤黝黑的农人们在田里辛勤劳作,只是火红的罂粟蚕食着大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也是这个古老国家百年来的痛。
她很幸运,突破重重封锁进入延安府并且成功联系到了贫民会的同志,他们说让她今日在这所客店里等着,他们会安排一辆牲畜拉的车带她去根据地。
日头已经到了正中,接应她的人却还没来。
村子里,一场冲突刚刚结束。
尽管双方已经私下达成了停战,但停止进攻根据地的只是东北军,民团的人还在不断“剿共”。
几日前还在延安的几位贫民会成员现在却都倒在了血泊中,一辆驴车被作为“战利品”拉走了。
他看着这一切,由虚空中显出身形。
头戴鹖冠,腰佩秦剑,涂了大漆的铁甲泛着冷光,他的脸颊被上郡的风沙吹出一点黑红的色泽,但双眸仍是明亮——那是他生命中最后时光的模样。
那个女孩还在高奴城中,她需要人护送绕过前线。
一片阴影挡在林晓倩面前,她被吓了一大跳——来人的身形和姿态几乎让她误以为是一位东北军士兵,但看清后,对方的装束让她又松了口气。
粗布裤褂、头上围着羊肚毛巾,青年对她笑了笑,说:“别怕,我是贫民会的同志安排来接应你的。”说着指向店外一辆由两匹马拉的板车。
坐上板车,林晓倩松了口气,终于摆脱延安城里那些无处不在的东北军了。
“同志从哪儿来?”青年很是热情,没走几步就同她攀谈起来。
“上海。”她说。
上海,在会稽郡,曾经是荆楚之地。那么远,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并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我从绥德来。”他努力组织着那些人常用的措辞,又接着说到:“那么远,一路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你一个女同志了。”
林晓倩笑了笑:“我先坐火车到的西安,虽然确实很难熬,不过到延安这一路上才是惊险,延安城里能跑出来的人都往南跑,去西安,只有我逆着人流北上。”
从甘泉一路北上,那是他参与监修的直道,虽已不复当年宽阔,却仍是最简易的线路,承载着从关中到陕北南来北往的人。
想到这,他脸上泛起微笑。
“敢问同志如何称呼?”
“我叫林晓倩,家里人叫我晓倩或者林小姐,不过我还是喜欢同志们的称呼‘小林同志’,你呢?”她回答之后,又反问道。
“叫我小秦同志就行了。”
在生前,还没有人带姓氏地称呼过他,这种姓氏加同志的称呼令他感到新奇。
陕北的大地沟壑纵横,偶然会出现布满窑洞的村落,两人行进在这片黄土海洋中,只有蜿蜒其中的小道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根据地是全中国最后的希望,老蒋拒绝抗日,游行的同学除了我都被抓了,所以,为了救国,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必须来根据地,找到红军同志们。”林晓倩说着,眼中闪现出坚定的神色。
这一番话对他而言却不是那么顺耳,他所受的教育让他怎么也无法把“上街游行”和“救国”联系到一起,在他的认知里,聚众讨论国事、传播流言的人是国家的祸害。
他摇了摇头:“我认为游行救不了中国,只会导致国内局势更乱,给外敌以机会。”
林晓倩听了不由得心中火起,柳眉倒竖,反驳道:“老蒋不抗日,还企图堵住我们的嘴巴,捂上我们的眼睛,我们再不号召全国人一起反抗,只能一起做亡国奴了!”
说完这通,她还不解气,接着气呼呼的说到:“你这人怎么回事,既然都这么想了,为什么要加入组织,老老实实做老蒋的顺民不就得了?”
忽然被这个小姑娘骂了一通,他并没有生气,两千年光阴早已磨平了大多喜怒哀乐。他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为了抵御外敌。”
他是长城驻军的军官,有守土之责,这是贯穿生死的执念。
林晓倩心想这人都支持抗日了,怎么思想觉悟还这么低,却一眼瞟到这位小秦同志驾车的方式有点怪。
和她过去见过的都不一样。她见过的那些车夫,都是或垂腿或盘腿随意坐在车边,用鞭子和吆喝使唤牲畜移动,而他,居然端端正正跪坐在车上,手执两根缰绳。
林晓倩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人不会是特务假扮的同志吧!不仅思想不过关,这驾车的方式也特别奇怪,特别是那个跪坐的姿势,她听说日本人都是跪坐的,难道她好不容易躲过了中统的搜查,最终却要落在日本特务的手中?
感受到了身后人的不安情绪,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到她从怒气冲冲变得噤若寒蝉的样子,不由得莞尔。
果然还是不够像啊。
她在怀疑自己。要是把她吓到恐惧之下跳车逃走可就不好了,这段路临近前线,在这里乱跑,若是一不小心被南京来的军队撞上,会被杀害的。
见对方回过头来看自己,林晓倩又是吓了一跳,可是不知为何,在见到青年侧颜的一瞬间,她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他的目光中没有狠戾和审视,反倒令人感到亲切。
“怎…怎么了?”她努力掩盖自己的慌张,壮着胆子说。
“要下雨了,盖上这个。”对方说着扔过一块油布来。
她刚想说大晴天怎么会下雨,却不想立即就有雨滴落了下来,她慌忙盖上油布,大雨倾盆而至。
在油布下,林晓倩忍不住想到:刚刚是不是误会他了?这人虽然觉悟不足,但又实在不像坏人。
“你把油布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沉默一会后,她还是开了口。
“不必担心,我有斗笠。”他说。
林晓倩把油布揭开一个口子,见对方戴着斗笠在瓢泼大雨中依然不动如山地操控着缰绳,车行的很稳,那两匹马并没有因为骤雨的到来而受惊。
一顶斗笠怎么可能挡的住这么大的雨呢,他是为了自己挡雨而让出了唯一的油布吧,这么无私的人,怎么会是特务。想到这里,林晓倩最后的一点戒心也全部化作了愧疚。
“刚刚是我有点激动了,我为我的出言不逊向你道歉,小秦同志。”她说。
“无事。”他又笑了。
“我听说根据地里会举办夜校,免费教贫民们识字和学习布尔什维克思想,你可以去看看。你理解不了我的做法,这不能怪你,中国人已经麻木几百年了。听完课你就会懂的,这是我们斗争的一部分,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林晓倩认真地说。
他生前的时代也有公学,但那是为培养官吏而生,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并不对贫穷的佣耕者或是隶臣妾们开放。
雨停了,林晓倩惊奇地发现,他身上并没有湿。
“到了。”缰绳被拉紧,马车停了下来。
村口的大树下,有两个手执长矛的孩子在值守,他们是少先队员。这意味着林晓倩已经成功进入了根据地。
赤卫队的同志们热情地接待了她,听他们说,近期民团的白匪们对根据地发动了一场猛烈进攻,有几个村子损失惨重,她能够在此情况下突破重重关卡,简直是奇迹。
“这要感谢那位送我来的小秦同志,他今天中午从延安府接到我,一路翻山越岭到此,一点都没被白匪发现。”林晓倩说。
“晌午才从延安府出发的?”赤卫队员们面面相觑:“坐牲畜拉的车从延安府到这,避开前线,最快也得两天。”
“不信你问……”林晓倩指向人群,却发现已经没了那个人的身影。
多年后的某一天,驻扎绥德的359旅战士林晓倩和战友们一起登疏属山。
这里曾经被国军占据,山上还有那位曾为霸此地的军官修建的亭子。
行至山顶时,她看到一块碑,上书“秦扶苏墓”。
“这是……”林晓倩有些疑惑,这里居然还有一座墓?
“传说当年秦公子扶苏曾驻扎此地,后被假诏赐死,士兵不忍心让他曝尸荒野,就用头盔运土,为他在山顶修建了这座墓。”本地的战友介绍到。
“我从绥德来。”
林晓倩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位小秦同志的话语。她来到绥德后曾试图找过他,可是问了很多人,一直音讯全无。
雾气乍起,一道白虹出现在空中。
———————————————————————
算是同一世界观的小聊斋,所以发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