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的鱼
“成人说,年轻的,恋爱微小得像蜉蝣。”
2015/2·简亓
在新学期开始之前,父亲就替我办好了转学手续。
我搞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给我办转学,他说他应该带着我奔赴新的生活,追求新的幸福,应该和过去的一切说拜拜。转学就叫追求新生活吗?我不知道。
把我送进新班级以后,父亲往一个偏僻的角落多看了两眼,不知道在看谁,那里只有一个女生坐着,他看那边干吗?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望着讲台下麻木的脸孔,一排又一排地堆叠,密密的、潮水似的。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一切归于寂静,阳光摇着尾巴从东面的窗户外跑到西面的窗户外面去,不声不响地逃走。老师给我指了个位置,示意我坐那里。我听话地点头,顺从地坐下。
下课的时候,新同学们三五成群,议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原先木讷的脸孔随之生动地扭曲,搅搅缠缠。嘴巴里滚着不清不楚的言语,像在吞一块生肉。
我不喜欢参与这些游戏,我见过轻飘飘的戏言压断心理的防线,将一颗心辗碎得不能再碎。我深刻地厌恶着这些。
这时,我望见一片单薄的影子孤零零地坐在刚刚父亲多看了两眼的偏僻角落。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我悄悄地凑过去,错愕地发现,一把三角尺正咬住那个女孩手臂的皮肤,尖端嵌进皮肉再松开。一个个小小的血窟窿序齿排班,钝痛着、啃噬着。
周围的每个人似乎都对此见怪不怪,眼神不时瞟过来又移开,盛着或轻视或怜悯的情绪,饱满的湿腻腻的,像汁水充足得快要烂掉的葡萄。
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她好像对于这些人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就木木地看着自己小臂上歪七扭八的瘢痕,新伤叠旧伤。我不忍再多看一眼。
我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划下去,她挣扎了两下,而后像是认命了,脱力放下手里的三角板。又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同她搭话。
她说她叫闵言。
她的成绩很不错,听说是省南那边来的,文科是班上的佼佼者。只不过数学不怎么样,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总是写不出来。因此她总是满脸崇拜地看我解数学题,夸我才思敏捷,以后大学可以去读数学系。我问她何以见得,她说没见过数学题解这么快这么好的人,她从初一开始数学就没考过满分。
我笑着同她讲,你语文很厉害的啊,文笔那么好,你的文字像散文家写的一样。她问我像谁的,我说像朱自清的,顿了半晌又说还是更像史铁生一点。她听了露出瓷白的牙,笑得很开怀,很高兴的样子。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闵言如是说。
2020/5·闵言
我已经忘记那段时间的我是怎样的了。我当时的感受我也无法复刻与体验,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什么时候结束的?不记得了,好像从那天简亓离开后就再没割过了。
“都过去了,想想也没什么。”对啊,都过去五年了——也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我几乎把当时先麻木后疼痛的具体感受忘了个干净。
动脉血像活蹦乱跳的漏网之鱼,活鲜鲜地从破裂的血管中涌出。我觉得我还有生命力,仅此而已,为了证明。
现在的我过得很好,健康的身体,热爱的稳定的工作。日子不间断地从我眼前淌过。
现在太美好了,美好得简直像个梦。
我再没提过五年前的那些烂事,不适合再提了。至今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不必背负什么罪责,我还是他们心中厉害得无所不能的朋友。当年的那些同学大概都把我忘了——我从他们眼前经过就再没回过头。
简亓也许还记得,但是他或许已经从我的生命舞台上退场,再也不会登台了。
2015/3·简亓
我早就明白父亲说的“追求新的幸福”是什么意思,也早就意识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的对象是闵言的妈妈。
闵言是何等聪明,在文学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赋无疑证明了她的敏锐。她或许也早已发现她妈妈的再婚。
在闵言妈妈家见面的时候她一声不吭,父亲殷勤地端茶倒水,继母和蔼地介绍我和父亲。末了,继母有些急切地拍拍闵言的手臂,小声提醒她叫人,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她沉吟片刻,面向我,缓缓张开嘴。
哥哥。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崩断了。
父亲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得很和蔼很慈祥,继母对闵言的反应很满意,面色恢复了平静。
我呼出一口气,轻轻念道,你好,妹妹。
她的眸子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学校照常学习。回家后也不似往常地没有什么交流。我不知道闵言对此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勇气去问——我该以怎样的身份询问呢,哥哥?朋友?抑或是她的暗恋者?好像都不合适。
2015/3·闵言
我或许确乎应该把这样的情感烂在肚子里,我确实就是个胆小鬼。仅仅敢在心里幻想同简亓恋爱。牵手,接吻,拥抱,甚至做爱。
可这仅仅是幻想,简亓只是我的幻想的载体,我知道他并不属于我。
我想我不该把他拉下深渊。
割腕被简亓第二次撞见——第一次是刚见面那会儿。他仓皇而又焦急地跑到我身边,第一次露出那种悲切的、凄凉的神情。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抽走我捏在掌心的刀片。眼睫像漂亮的蝴蝶翅膀轻轻颤动,簌簌落下泪来。砸在我的鼻梁骨上。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简亓哭。
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紧紧揪住他的袖子不撒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向我道歉。尽管他并没有错,但还是将一切罪责、错因归咎于自己。
简亓替我请了两天假,让我好好休养,我睡不着,就趴在床上边听歌边看书。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雨滴贴着窗玻璃慢慢拖着尾巴垂下来,湿腻腻滑溜溜的,潮气氤氲,像细软的藤蔓,像滑不留手的触角,像漫漶的泪水。
“如果雨天失眠,请闭上眼,那年友谊不算浅,到现在回忆还温暖。”
我很喜欢史铁生的文字,《我与地坛》早就看完了,现在在看《病隙碎笔》,看不太懂,每一段确切的情思都很短暂,确确实实对上了书名里的“碎”。模糊而又实在地讨论着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我至今尚且无法理解,这位作家为何在残疾下仍能如此展现出明朗和欢乐?
母亲不愿意面对、更不愿承认我心灵的残疾,她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她不带我去医院看,我就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问题。她总是跟我说,快高考了,挺挺就过去了,就没事了。
中午的时候简亓用学校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问我现在心情怎么样,身体舒不舒服。又问我要不要放学的时候给我带点什么,比如零食、药膏。我说好。他又说如果放学回家太晚就不用等他了,他会把东西放在桌子的,明天起床一早就能看见。
雨还在下,疲倦感袭来,我钻进被窝又睡着了。
我睡了很久,一直睡到晚上,悄悄点开手机发现已经11点了,在我醒来的时候,简亓刚好到家了。
大门落锁,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房间里没开灯,他可能以为我已经睡了,把手里的物件放在桌子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我无端生出些恶趣味,故意在他身后叫他。
哥哥。
他身形一顿,似乎是被我吓到了,转过身来,看见我的眼睛忽闪忽闪,映出昳丽的光影,很温吞地凑到我的床边,柔软地弯下腰问我,怎么了?
咫尺之遥,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望着简亓漂亮的眉眼,我的欲望冲到阈值——他双眼填满情欲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这么潋滟的眸子不该淌出些泪来吗?
哥哥,你可以抱抱我吗?我问。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剧烈晃动。他嗯了一声,就把身子放得更低,伸手抱住了我。
我也回抱住他,手掌触及他的脊背才发现——他的后背早已被雨水浇透。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印上他的唇。简亓错愕地睁大眼睛,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凝望着我透着狡黠的眼睛。
他伸手挡在我们两个人的嘴唇之间,说兄妹是不可以接吻的。我揶揄他,又不是亲的,你怕什么?
简亓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很久,最后像是将什么从心里压抑下去了,仅仅摸了摸我的头,留下了一句“早点睡吧”就离开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叶子摇摇晃晃被揉碎在风里,噼里啪啦,漫漫长夜拉开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