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树下

大抵是因为那一本言情小说。

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尤其待到春来,她静静站在木棉树下,身影时不时被木棉花所遮掩,虚掩出残影的样子。

当雨下时,他便会找到她曾驻足多次的木棉树,和她一样望着尚好的木棉花。那一抹抹柔红,也让他始终忘却不了她的脸,忍不住想像她的身影。

他试着送点小礼物。

笑容是淡淡的,与鲜红相比却不突兀。身影是呆滞的,木棉花落才稍稍清醒。即使如此他仍很欢喜她的笑,似乎日子里因此而明快。无论讲义再繁多,学业再枯燥,一天里总会回想起她。

他很胆怯,唯一一次对话还只是碰巧相遇。

“余欣?”

女孩回过头,发现是他,又露出了淡淡的笑

“真巧,你在这儿做些什么呢?”

她的笑差点让他抬不起头,说不上话。刚刚相遇叫出名字的勇气似乎也一同烟消云散。但她的出现又让他鼓起劲,支支吾吾的回话。

“来这里……买买东西……”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

“那我先走了。”又是留下一个淡淡的笑,她也便慢慢的淡出了他的视野。见她走了,他松了口气,愣神间却也后悔,蹲下了身子低下了头,彷彿身边一切变得与他一同呆滞。

他也很自卑,不时也便沉寂下来。

或许又是一次望见她静静站在木棉树下,他的字便大方起来,用笔在纸上深深嵌入了她的名字。

“余欣” 两个稍稍歪扭的汉字。同样的,那些年的木棉花瓣上。

刻满了“余欣”这个属于他的记忆。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你昨天新长的枝桠。”

“奖励你有勇气 主动来和我说话。”

“不共戴天的冰水啊。”

“义无反顾的烈酒啊。”

“多么苦难的日子里。”

“你都已战胜了它……”

这大抵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深沉的吟唱便像是一首写给她的诗。

她又想到了她曾经看过的木棉树,花着实是红的。红润的木棉花,永远是她梦中的常客。

恰好今天,她收到了一份礼物。

她知道是他送的,算是有些期待。期待的并不是这礼物,反倒是想琢磨这像是什么。

她拆开了这份礼物,用了一张……奇怪的油纸包住了。直到拆开油纸,她看到了亚克力板挂饰。

“没想到他喜欢这种……”

上面是一个颇为耐看的女孩,默默站在麦田里。

她心满意足,他也同样喜欢。

稍稍拉了拉窗帘,畏光的眼看看楼下。

大门口的紫攀静静卧于门墙之上,月光下也便一清二楚。木棉树也看清了些,添了一些朦胧的红。

她最后一眼看了看那站在麦田里的女孩,也就默默拉上了窗帘,闭上了她那畏光的眼。

广南是常常会下雨的。尤其到了夏季,隔些日子就有不小的雨。

雨在今天是午时开始下的。瞬间视野里的温暖被淹没,只剩下灰冷灰冷的世界。直至傍晚,昏黑的天已经把最后的一片余光给吞噬。

她匆匆把衣服收了下来,拿着毛巾擦净渗水的窗户。做完这些,她凝望着窗外恍惚的灯,又呆坐在椅子上,无神的看向陈旧的地板。

她想出去透透气。

“婆……我出去一下。”她站在房门口轻声道。

漆黑的房内没有半点回应,看来是睡着了。

她拿好伞,撑着它走出了家门。再缓缓打开外墙的大门,走向那一条城中河。城中村的路稍显狭窄,周围也全是有些年份的屋子。

她时常会看看各家的窗台,还有屋子外墙内的内庭。宽大的窗台也会有不少盆栽,大的庭子也会有树。

“麻将馆……已经关门了吗?”

她走到了河堤旁,看见那条河。河上石桥这时并没有人,她也便徘徊在这桥上。

河的上游,是河岸人家。河的下游,就是城区。她或许和在桥上种树的人一样,不习惯邻近城区的霓虹喧闹。

她入了神,数数桥上散落的百家花。

“……啊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啊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欣?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粗糙的声音忽然把她打的晕头转向。她很快清醒,赶忙回头一看。

是高老头。

这个经常开着环卫车在村中工作的人,不知何时他开车到了桥上。

“高叔……你不是去打牌了吗,怎么现在在这儿……”

“雨下的不好回家,馆里的早走了,你不早点回去?”

“那……我先走了……”

他看着少女向街巷深处穿梭的身影, 也收拾好东西,一脚油门便过了河。桥上又是孤零零的只留散落的花叶。

他醒了。

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咒骂着楼下酒鬼,恼羞成怒的一拳击打在墙壁之上。

“操,真你妈毛蛋的,哪来的狗日声音这么大。”

随着枕头被子被统统掷出床外……

他很快又发不起脾气了,他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理会花天酒地的窗外。

忽而水滴的声音出来了。

雨冲散了酒鬼们的派对,他们也同样指着空气骂雨。

他再没听见人声了,觉很安心了些。再听听雨纷纷滴落的声音,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时间过的很快,天气很快凉下来。

此时再望眼洪都金陵,已经下了不小的雪。即使广南四季如春,也不免会有凝固的空气和刺骨的风。

她如往常一样,清晨便走在巷子里。

“欣,去上学了。”

高老头在处理瓶瓶罐罐,恰好看见了她。

“嗯……”

走向城区还要经过一条算是宽敞的街区,但也是吃喝玩乐的好去处。再往前走,就是村南口,通往城区。

渐渐的,她看到了曾走过无数次的花荫大道。

她很喜欢这里的花。春季便会连成一片,盛开出不同的花。

“刚烤出来的,吃吗?”

是他。她愣了愣,视线转而看到了他的手上。

用纸包住的……红薯?

她其实是很不喜欢这种从土里挖出来的块茎作物。与其吞下这种干巴的东西,她更想去喝杯咖啡。

不过好像看上去面相还行……

“你能……陪我去看雨吗。”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思索了一下。

“我答应你……不过你要陪我去……去看花。”

“那我在……桃苑河等你。”

她稍微抿了抿嘴。

“你在……观平路等我。”

脸还是红了,不过她仍然很开心。等到寒冷的时间流逝,他们已经互相答应,去看花和雨。

一年中未了的一个月就是冬。

即使寒冷的空气让时间为之凝固,但春暖归来也不远了。

时间又一次流动起来。

她每天都会来到这条花荫路上。

她知道,春已经回来了。

拿着冬天想喝的咖啡,望向这一条平日里不多行人经过的路。

中国木棉是有着绚烂的朱红,春时便饱满含蓄的绽放。一旁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渐渐恢复记忆中成春的样子。

这些往年刻在她的记忆里的,是她最初对春的印象。这是属于她的春,是她的心。

“你说……木棉花究竟是怎样的?”

听到他问,她思考了一下。

“说它像喜庆,也就正如同老一辈的对联窗花。如果要说的平庸一些,像红豆红枣一样的东西。”

他一头雾水,不清楚她描述的。

“嗯,好像还真是……”

木棉树静静在阳光下,展开新长的枝叶。夏季花叶便会分家,秋冬也没有重聚的机会。很难看见长存的朱红圆润。

她仍在观察周围流动的一切,寒冷已经被消融了,刺骨的世界是消失殆尽的。直至回暖的今天,棕枝绿叶与朱红花瓣重新在西南风下相拥嬉戏时……

“余……余欣……下雨了。”

她方才转醒。匆匆的小雨,遍布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新的风雨也将归来。

清明节的雨虽然还是细润的,但在这之后雨水便多了起来。

雨季让冬的沉淀跃出土地,春的复苏化作永恒间的生长。一切流的更快了。

她并不喜欢雨,遇到太大的雨,也会害怕。一旦看到雨下大,便会觉得有树撑不过这段时间。尤其是屋旁的木棉树还有紫攀上的花。

她也不知道,他要带她看的,是怎么样的雨。

他很向往。

相比春的小雨,大的雨他更喜欢。雨后的清爽,他是向来享受的。他也曾经在浅浅冷色的帘布旁,注视那窗帘布,倾听细腻柔和的雨声。

这是他温暖的源流。这场雨无论大小,始终是他钟爱的。

“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雨么。”

“嗯,想必是的。”

夕阳已经向地平线缓缓靠拢,阳光仍然炽热。

此时下起了不小的雨,黑沉的云染指有余光的蓝天白云。城市在这时被灰暗所淹没,暖色的世界开始支离破碎。

她开始担心了。刻在骨子里对于雨的无措,让她显然有些不安。雨渐渐大了,她有些惊怕。

“不用怕,就像你当初……在路的那一边看花一样,也淋着雨。”

“是……是吗。”

他用手接下雨的点点滴滴,遐想不禁散漫开来。这时再望向天空,更通透了。

“天……天怎么返晴了?”

她从这雨中的阴影走出,看向天空。

原本黑下来的天空,逐渐展露出纯蓝的一片。

没有白云点缀的天空。

夕阳没有往地平线退去,仍旧放出炽热温暖的光,驱散那一片天的乌。雨逐渐趋于微弱,他们都已经看见纯蓝的天空与顽强的余光交汇在一起。积在地上的雨水,无不在映照傍晚太阳雨的最后一幕。

暖色的世界开始重组。

她看清了他的脸,他也看清了她的脸。

心中的不安已经是过去。她看清了剩下摇曳的天光。赤诚的夕阳,钟情天空的蓝,与雨水同羁绊。

“你喜欢这场雨吗?余欣。”

她答应了。

“我很喜欢,谢谢你的雨,还是说礼物?”

“嗯……”

直到雨水渐停,天色冷了下来。天重归本色的黑,夕阳退隐到地平线之下。

“你要走了吗?”

“嗯……我先回去了。”

“等等……”

他停下抬起的脚,回过身看着她。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带我来看雨?”

他的微微笑了一下。

“真正的雨季向来不是清明左右,时至今日我带你看的,就是这个夏天最好的礼物。”

她听完了整句话,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憋不出来一句能说的,显得犹豫沉默。他看到她不好说话,准备离开了。

“我先回去了,余欣,你赶紧回村吧。”

他跑得很快,一会儿便随着远处的电网一同消失在夜晚之中。积水上溅起的水花和倒影,也未必能让她的视线离开他远去时的方向。

她喜欢上了这份礼物。

他想去看看这城市,趁着深夜还没有降临。即使月份已然入秋,正如同带她看的那雨,是天气转凉的前兆。

近旁的商业中心还亮着灯火,几条周边的食街更是人声鼎沸。

他走向了城区的深处,于他而言的,这个城市的深处。

很快灯火黯淡了下来,转而是幽深的阶梯。树叶纷飞至这里的每一片地上,领着他上了街。登上台阶,寂静的街区出现他眼前。

他快速经过这一片无人逗留的地方,走到近郊。几乎没有任何楼屋。

天黑的彻底,远方的高楼还有光亮,也便一清二楚。能让他保持直视前方的,只有路边孤零零的灯。

他走到了立交桥边,顺着阶梯上了桥。红绿灯还在工作,车辆三三两两驶向远方。

桥的另外一边,是满是灯光的隧道。

他走了进去。

眼前的黑暗被白色的冷光灯所占据。耳边不时传来车来往路过的回声。

他觉得有些眩晕,也分不清昼夜,便继续穿行这白昼般的隧道之中。

再一次回到黑夜当中,他又望向另外一边的白夜。车的声音已经绝迹。

新年是人们最好喜庆的一段时间。

他们会回到故乡,会贴上窗花,会燃起烟花,会团圆在此。大家都很开心。

她在守夜。

医院在郊区上。是好的地方,很安静。但是看不见一点光,只能透过落地窗看到远处的花火。

“欣……欣……欣……”

那微弱的呼声,让她直接被惊醒了,急忙走到病床边,看向床上,有些手忙脚乱。

“帮……帮我叫一下护士……营养液滴完了……”

她把呼叫铃摁响,护士匆匆走进来,收拾好已经输完的营养液。看一下心电图,又摆弄起机器。

“姑娘,你注意一下这个,阿婆的降压药打完了记得摁铃。”

她点点头,又看看机器。看还有时间,走到床前,看着床上这个病怏怏的人。

“婆,你有哪边不舒服,要换尿布吗?”

“不……不用了,帮我拿一下纸巾,要咳嗽了……”

短促之间几十声咳嗽回荡在整个房间里,让她觉得很刺耳。她就在一旁守着,生怕咳嗽声突然听不见了。

咳嗽的声音陪伴到她时至凌晨。她的眼睛不敢闭上,漆黑的房间只有心电图闪烁着。

太阳再次升起,眼前恢复光明时。她不觉得疲倦,但也是由衷的担心。

“欣,回家休息吧,昨晚辛苦你了,去楼下叫你爸开车带你回去先。”

“哦……哦……知道了。”

她有些呆滞的走向电梯。眼睛一直盯向灰色的电梯内壁。没有眼泪,没有合上。

待到她度过这个新年,她只知道母亲还要照看婆。生活如往常般,一样累的被榨干,一样不知道有何未来可期。

“欣,我有事先跟你说了,先把门关上吧。”

关上了门,她一直看着这高大的身影,缓缓坐在这椅子上。

“你外婆的情况并不好,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你们还是要告诉我要说出来……”

她或许已经知道注定的结果,等到那只大手将一张张纸递给她的时候……

原本麻木无神的眼睛,这个时候死死盯着纸上的内容。

“死亡记录……销户……”

似乎就在这几年前已经干枯的眼泪,这时流出来的不止一点半点。哭不出来的她,好像是第一次哭。

仿佛那个婴儿在怀里,年老的人安慰着她。

自回到学校,他也不常再见到她。

他还是想去找找她,别约好地方。花荫路上的木棉花照常盛开,一切都如当初漂亮。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问问她。

“你最近怎么了,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与你无关,我照料好我自己就行了。”

她叹了叹气,再次看向那些木棉花,觉得它们全是突兀的黑白。她觉得有些累,先找地方坐下来了。

“差不多三月就要体考了,你可以吗。”

“我不知道,希望可以吧,你不用担心,家里刚刚好出了点事。”

他没有过多追问,只是走到她的身旁。

“嗯……怎么了?”

她看向他的手上。

“你……你居然会带这个……”

罐装的咖啡被拿到她的手上。她有了些精神,把罐口拉开一饮而尽,已经习惯了这样带来的苦味。

“你最近还有来这边看花吗?还是和之前一样漂亮。”

她摇了摇头,默默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里。

“没时间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刚开始更累了,不过谢谢你的咖啡。”

“嗯,希望你能通过考试吧。”

她站了起来,摆了摆手。

“我先走了,你赶快回去吧。”

“那拜拜,有事情下次再来。”

他最后一次再看见她,是中考结束之后。

还是那一条花荫路上。不过花叶已经各自脱离。路上很安静,行人很快就走过这里。

她站在这里,等他过来。

小跑一段,他很快就到了。

“你考去哪里了?我要去洪山地铁站附近读书了。听说附近就是元亭山,看得到山是什么样的。”

“盈天区的学校吧,靠着海。那边能看到海。”

“那好,你要喝点什么?”

“这次就不用咖啡了,买点别的吧。”

他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顺着她,来到小卖部门口,看看她要喝点什么。

“就这个吧。”

一瓶调制红茶。姑且算是她第一次喝。

他带着她走遍周围的街街角角。就是往常的太阳,他们却不觉得有多热。或许热衷于到处奔跑,他们追逐着。

“余……余欣,别跑太快了,前面好多车。”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如影随形。村中的深巷,地铁假桥下的十字路口,近郊的立交桥上。他们第一次进入人群当中,观察这座年轻的城市。

他们不约而同穿梭于各个角落,看遍了这个城市的样子。这一刻,他们是自由的。蒲公英的种子般,留下它们种下自由的痕迹。

他们第一次这么仔细。

直至这时夜晚的开端,他们才决定分开。

“你要走了吗?”

“嗯,怎么了?”

她从口袋里努力的摸索着,想要找出来一样东西。

摸出来了一件……

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挂饰。穿着十分厚重的白色卫衣,背着一件挎包。

“这样东西就送给你了,之前你不是也很喜欢吗?给我的那一个我还留着。”

他愣了愣,看到她淡淡的笑,忽而觉得高兴起来了。小心翼翼接过来这个挂饰。

“你喜欢吗?”

“嗯,这很漂亮,很透明的形象。”

“那你可要留好这样东西了,你可不要搞不见了。你之前送的那一个我很喜欢。”

他们相视一笑,有些不舍的相互告别。

月亮的抬升,被云所依托。淡黄的月光,和云混杂在一起让人看得朦胧不清。地上月光所点亮的影子,即使匆匆去向何处,都是鲜明可见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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