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四章 王妃思忆
但见官衙后园,接风宴上,时乃华灯初上之刻,彩幔高悬,流光溢彩。珍馐异馔,罗列满桌,流水潺潺;琼浆玉液,香气氤氲,恰似琼浆甘霖。那房外评弹之声,悠悠扬扬,婉转缠绵,真个如仙音绕梁,袅袅不绝。
仆役们穿梭其间,脚步匆匆,端茶送水,伺候得周全细致。
一丫鬟手提水勺,将水倾于石上,那水上的菜盘便顺着水流悠悠转动。桌旁的宾客皆执筷夹菜,细嚼慢咽,姿态娴雅。
一宴以屏相隔,分作男女两席。此畔厢,数位显宦正与王爷弈棋赌胜,落子之声络绎相续,畅意无已;彼畔厢,一群娥官们掩口娇嗔,轻挥纨扇,喁喁细语,别存一段风情
主位之上的王妃,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眸光温润如水,瞧着桌上众娥官文雅用膳,不时又把眼波投向园中那座小亭,凝心倾听那蘅州评弹的清婉腔调。 真真个是一派雍容华贵之态。
“想是已备妥鸳鸯宴月销金帐,
孔雀春风软玉屏。
一对对凤箫和象板,
一行行燕瑟与鸾笙~~”
夏鸠娲轻摇团扇,笑吟吟地倾听着那评弹曲儿,身后丫鬟搬来一小凳,小心扶她坐下。
“这夏大奶奶……”福笙望着正听评弹入神的夏鸠娲,垂眸低语,思量了一番,随即举着杯盏向席上女宾致意。
“诸位!今日咱家远道而来,各家沿路皆设辇车轿舆相迎,实是感激不尽。”
“听闻王妃娘娘自入王府,操持这偌大府邸,费心费力,甚是辛劳。摆此小宴,邀众亲友聚一聚,乐一乐,也是人之常情。”
一位身着红袍的妇人举着杯盏应和,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只是那热闹非凡的接风宴,倒显得福南颇不自在。他着实想不通亲姐姐缘何会嫁与一个比自个儿大五十多岁的老翁。
若论贪财,舅舅家断不会这般苛待于她;若言与铭风斗气,她亦决然不会如此肆意胡为。
姐姐嫁入秦王府的缘由,福南左思右想,终究是寻不出个究竟来,恼得只抿了一小杯酒,却不知亲姐姐正窥视着他一举一动。
海相廉眼见福南愁恼,也没说什么话,只自顾自吃起酒来。
且说福南正思量着,忽闻相廉言道:“秦王府往昔乃是侧王妃掌持家务,现今新王妃过门,这宅院里想必是要增添几分热闹了。”言毕,遂举起酒杯朝着福南招呼起来。
福南闻得此语,心中却未生涟漪,只举起杯盏装笑点头,顾频频扭头往门外瞻望,仿若在盼着何人。
女席之中,那身着红袍的贵妇人朝男席睇去,不经意间瞥见了福南那俊逸容颜,便转头向福笙问询道:“那边男宾席坐着的,是哪家的公子?怎的从未见过?”
福笙听闻,依着其目光瞧去。右侧贵妇亦随之望了过去,含笑着回道:“此乃南怀知县大人,亦是福公之子,当下王妃的胞弟。”
“原来这位便是小福大人啊!”
“正是他呢。”
两位妇人言笑不止,却全然未觉福笙心中的酸楚。只见红袍贵妇朝一众娥官笑道:“哟,可否叫他过来?让姐弟俩好生相聚片刻,也让我仔细瞧瞧。”
那贵妇正欢悦着,猛一转头,却见福南搁下碗筷,独自离了席去,他这一番举动,直教众娥官怔愣了须臾。
“哎?他怎的就跑了?”这红袍妇人满心疑惑,不由懊恼起来。
也且见福笙微微蹙了蹙眉头,心中实不知福南缘何中场离去,勉强挤出一抹笑来,言道:“庄二奶奶,我家那胞弟素日里向来稳重,此番骤然离席,想是有要紧之事,我还是去瞧瞧为妥。”
那贵妇听了此言,故作不悦,逗趣道:“你这心里就只念着你那弟弟,我们这儿还眼巴巴盼着你相陪呢。”
福笙瞧了贵妇一眼,笑言愧道:“娘子莫怪,待我弄明了状况,即刻便回来陪着各位吃酒畅谈。”言毕,便起身朝着福南离开的方向追将过去。
穿过迂回曲折的廊道,福笙终是在花园的角落里瞧见了福南的身影。只见福南双手抱于胸前,眉头紧蹙,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冷月,似是满腹的心事。
“福南…对不住…终是让你失望了……”
只见福笙泪水已在眸中打转,双唇微微发颤,那悲凄之态,令人见之恻然。
……
嫁入王府前一月之期,京城之内,五月初五,恰是端午良辰。
及近端午,京城处处皆张灯结彩,街巷皆弥漫着药香,四下里皆盈满了端午时节的喜气。
连日皆是晴光朗朗,暑热难耐,使人皆换了轻薄之衫,更有那不羁者,竟直裸了上身行于街市之中。女子们皆于院中躲避暑热,纷纷卸去往昔长袍,仅留遮胸腹的主腰在身。
京兆街,沈第宅。
且说门前高悬着五端,府中自是热闹非凡。舅父母携着沈思远于前院大堂之中殷勤款留宾客,往来之客,多为他们朝中的同僚、挚友。
会客之际,舅父忙叫人端来那福南送的岭白茶,又配上野桂花,香气清幽,滋味可口。
在场诸人轻抿一口,皆交口称赞,其中更有当朝首辅盛赞道:“桂花岭白茶,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
福笙随胡嫂子于那内院房中佩戴长命缕。福浩亦与她们在一处嬉闹,此刻正于房外低头痴痴凝望着荷花水缸,缸中映出他那小小的、满是忧虑的面庞。
荷叶之下,几尾鱼儿不住地绕圈游弋。福浩心下念起,寻不得穴的蚂蚁会团团打转,觅不见娘亲的幼鸭群会绕圈奔突,吃不着骨头的狗子会急得去咬自家尾巴。想来但凡动物着了急都是要转圈的罢?
福浩因那困在荷花缸里的鱼儿心生怜意,决意将它们救出。
“扑通!”
他拣了一块称手的石头朝水缸狠狠砸去,水哗啦一下涌将出来,鱼儿于地面蹦跶个不停。
“嗯?浩哥儿这是作甚呢?”
“三姐姐,我想救鱼鱼。”
福笙恰从屋中出来瞧见这一幕,听福浩解释后,非但未嗔怪于他,反倒含着一抹宠溺微微一笑,拉起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将刚编就的长命缕为其戴上。
那长命缕,亦称作五色绳、长命绳,以青、红、白、黑、黄五色丝结成绳索,或悬于门首,或戴于小儿项颈,或系于小儿手臂,俗传可避灾祛病、保佑平安、益寿延年。
“浩哥儿,这五色绳儿可切莫乱拽,它能让咱浩哥儿天天欢欢喜喜的。”
“嗯!嗯!”
系上了长命缕,福笙将落在地上的鱼儿一一盛入碗中,牵着他的小手往后园行去,同他一道把鱼往那后塘河放生去了。
那后园中,花儿草儿各个长得鲜嫩耀眼,美得直让人感到心安,听胡嫂子说,那后园原本无人精细打理,舅父舅母因朝中事而不理睬,任那园中花草长得七横八竖。
自那胡夫人嫁入沈宅以来,见着那一片萧索枯景,心内只觉秽气满盈,令人作呕。当下便挽起衣袖,领着仆子们一同往后园里操持起来。
每日公堂之事一了,便匆匆赶回宅中莳花弄草,如此这般,竟持续了一载光阴。在胡夫人的悉心照料之下,那后园渐次变得花繁叶茂,欣欣向荣。
只是这小小的一方园子,终究难以满足她的创作之欲。于是,胡夫人寻了沈思远,欲将花卉景观与树木景观分置陈列。
沈思远见自家夫人对这园林造景竟是这般痴迷,瞧着园中那已完工的与尚未完工之处,索性拨了银钱,使人往蘅州采买太湖石与假山石。
未几,园林之中尽是胡夫人精心修剪的各类花卉绿植,皆色彩明艳,恰似他们二人那炽热轰烈的情爱一般。
正午之际,阳光透过那稀薄云缕,悠悠洒在福浩与福笙面庞之上,格外煦暖宜人。
福浩把碗中之鱼儿倾入水中,瞧着它畅快游弋,心中满是欢悦,竟傻愣愣地朝着福笙憨笑起来。福笙轻捏其小脸,牵拉着他的手儿往院中折返。
“快快跟上!主子们怕是等得急了!”
归院途中,恰遇一个妈妈并一众丫鬟,她们端着一蒸笼,香气袅袅飘散。那领头之人恰是舅母身旁的,乃陈睿家的。
一见福笙福浩,陈睿家的即刻敛了严肃神情,扬眉笑着行礼,“见过小姐,四爷。”
福笙含着笑微微颔首,未及开口,便听得福浩叫嚷道:“好香呀,姐姐们手上端的是什么?”
“哎,回哥儿的话,这蒸笼里头乃是粽子哩。”
陈睿家的朝着福浩回了一句,又向福笙道:“今儿个端午,各房皆遣了人做粽子,晚前便要送上去。现儿巧碰着小姐您们,那……”
福笙听她这般言语,心中已然明晰,道:“那妈妈,你就让她随我去吧。”
“好好好!”陈睿家的笑着点头应承,指了一个丫鬟跟了过去。
回到后院,二人正巧见胡嫂子正坐在石凳之上,桌旁摆着各式香料盒,手中拿着一块丝绸布料,正精心制着香囊。
香囊又称香包等,内装香料如苍术、藿香、艾叶等,外包以丝布,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或佩于胸前、腰际,或挂在门口、房内等,有防病之效。
“粽子已好,咱们拿来与胡姐姐一同享用吧!”福浩蹦蹦跳跳地拉起福笙的手呼喊着。
院内胡夫人闻得声响,顺声望去,只见姐弟二人归来,身后跟着端盘的小丫鬟。
“好姐姐,莫做香囊了,吃个粽子解解乏吧。”福笙接过丫鬟手中的抬盘,打发了人去,转脸笑嘻嘻地道。
揭开蒸笼盖,那香味浓郁非常,直令人馋涎欲滴。
粽子,古称“角黍”“筒粽”,用宽大的叶子包裹糯米或小米成菱形,再以线或有韧性的植物做成带子缠紧,以蒸或煮熟后食用。其由来久远,花样繁多。
福笙方欲拾起,怎料那刚出笼的粽子竟是滚烫无比,直烫得福笙“哎哟”一声,忙将手缩回,面色惊变,花容失色。此般模样倒把胡夫人逗得以帕掩嘴,咯咯轻笑。
“哈哈哈!你这人儿,果真是个急性子,哪似南兄弟那般沉稳。且先把它放置一旁,待凉些再享用亦不为迟。”
胡夫人轻拈手指,点了点福笙的鼻头,而后拿起两个新制装好的香囊,逐一相赠。
……
广济街,阿铭客栈。
时近端午,阿铭客栈之铭风掌柜,方收得姜家商队携来之岭白茶,兼那福南之书信。铭风阅罢福南之意,未有半分迟疑,即刻将此岭白茶随粽子一并陈之售卖。
这几日来,但见客栈之中,人来人往,熙攘非凡,好不热闹。铭风掌柜身若陀螺,忙得未有片刻停歇,然面上却始终挂着热忱笑脸。
“客官,您慢走!此乃小店些许心意,两团茶饼、野桂花,烦请您收好!”铭风一面送走来客,一面双手恭敬递上赠品。
那盛装茶饼之油纸包,端的是精致非常,正面书有苍劲“凌州岭白”四字。每茶包之背后,更分别题有三首词。
一为《清平乐·岭白茶香》:
“春山暖翠,岭白凝芽媚。雾绕云缭香韵醉,风抚叶摇枝坠。
壶中汤沸烟轻,盏间茶影娉婷。慢品甘醇滋味,心清意远神宁。”
二乃《鹧鸪天·岭白茶情》:
“峻岭春风育白茶,琼枝玉叶绽芳华。晨沾清露迎朝日,暮伴闲云送晚霞。
香袅袅,意嘉嘉,一壶碧水浸灵芽。轻尝慢啜尘嚣远,情寄悠然梦里家。”
三曰《菩萨蛮·品岭白茶》:
“岭白新绿盈眸翠,茶芽初展娇颜媚。泉水煮幽香,紫砂盛玉汤。
浅尝知韵妙,细品心神绕。沉醉不思归,陶然共忘机。”
此三首词,意韵高雅,情致旷达,乃当今状元郎之亲笔,于今在京师之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有当朝首辅之盛赞,引得众人皆欲购而品尝之。
一时之间,这凌州岭白之茗茶声名鹊起。然其他茶商见此凌州岭白这般抢手,心生妒意,于暗中使了诸多绊子。
“哼,这阿铭客栈不过是一时鸿运当头,我断不信这岭白茶能一直这般红火!”一位亦开客栈之掌柜,咬牙切齿,目光阴鸷。
“咱们须得想法子打压打压他们,可别叫这阿铭客栈独大了!”另一位亦随声附和,满脸皆是算计之相。
而铭风这边,面对同行之嫉妒打压,却毫无惧色。其正沉着应对,与伙计们共商对策。
“咱茶品质上佳,何惧他们使坏。诸位只得加把劲,好哄些客观,好叫客人称心!”铭风目光坚毅,鼓舞着众人。
伙计们亦纷纷响应:“掌柜的,您且放宽心,咱们定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就这般,名为凌州岭白之茗茶,于这端午时节之热闹与商战之硝烟里,渐入京师众人之眼,转而又朝各省各府蔓延而去。
至端午那日,京城坊市之中,一东一西新张了两家茶铺,所售皆为凌州岭白。东边那家掌柜姓姜,西边那家掌柜姓柳。那姜家铺子的买卖竟是出奇的红火,只是这茶叶时常缺货断供。
每逢开售之刻,店铺外头便排起了长龙一般的队伍,尽是各家客栈食肆中的伙计,亦有各府遣来的丫鬟小厮。真个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那些个伙计丫鬟们,有的心急如焚,只盼着能快些购得;有的则窃窃私语,谈论着此茶的妙处。
堪堪一月过去,这茶竟成了走亲访友、拜谒上官的上佳之礼。
且看那包装,亦是极为精巧的,香醇茗茶配上当今状元郎的曲词,当真是闲情逸致样样皆全。
却说这一日,尚书府的大管家遣人前来采买,那姜家茶铺的伙计赶忙赔着笑脸道:“爷,您来得不巧,这茶刚刚售罄,新货还需等上两日。”
那管家面色一沉,怒喝道:“混账东西,我家老爷急着送人,若误了事,你们可吃罪得起?”
伙计忙不迭地又是作揖又是赔不是,好一番劝说,才将那管家稳住,许他先记下,待到货后即刻送去。
这边柳家的茶铺,生意虽比不上姜家那般兴隆,却也自有其经营之道。他家的掌柜善于揣度人心,对那些出手大方的主顾,尤为殷勤,私底下也常有些小恩小惠,因而也拉拢了不少常客。
这凌州岭白之茶,在这京城之内,着实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