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八章 县内常记
自黄除生一案落定,福南的工作压力不仅未减,反倒是每日处理县中诸般事宜,如县内各种凶案、官员贪污、经济状况、生产经营等,直教他头痛欲裂。
初回南怀时,福南便详细考察过,此地地理环境极好,又背靠高山。南怀湖里的一条河流流经此处,更是孕育出了肥沃的土壤。
福南深知发展农牧之重要性,遂下令让众农民于郊外广种麦子,自己又斥巨资在凌州府里购置了几百只羊,领到南怀县外的草原处饲养着。
然而光凭这些还远远不够,仅仅是解决县中百姓温饱罢了,菜蔬肉城里都有售卖,实在难以开拓市场空间。故欲发展经济,只能另寻他法了。
福南看中了岭白茶的潜力,深思熟虑后,决定放手一搏。
岭白茶叶细长,色泽翠绿,中间泛着一条白,宛如银针。
但岭白茶其实是某种野生茶树,多长于南怀湖与流河之畔,亦有当地人将其移植于家门口。
在凌州本地,岭白茶基本无售,多在南怀县内流行。
且岭白茶单独品之,味道着实清苦,唯有南怀县里年事稍长之人喜爱。
多数人还是喜欢添加野桂花的,如此一来,便可调和其中味道,愈发香醇可口,实乃妙极。
且说这福南知县,并未将岭白茶之计划示之于众,仅是通过姜家采买了大量野生茶树,移种于官田。
同时,又在县中收购了不少岭白茶叶与野桂花,囤之于库。
这南怀姜家对岭白茶的突兀关注,引得了众人的瞩目。诸多机敏之人亦纷纷效仿,雇人前往河边或湖边挖掘野茶树。
尤其是那姜家,不知从何处觅得一根高达四丈的古茶树,移种于官田。
福知县亲身莅临,添上第一铲土。待茶树栽好后,又在周围筑起护栏,立起石碑。
此石碑乃是福南亲笔所书,上书“岭白王”三字,还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载入县志。
如此一来,县城中稍具头脑之人皆知福知县欲以银线茶大做文章。
先是几个大家族有所举动,随后普通百姓亦紧紧相随,浩浩荡荡地进山挖掘昔日随处可见的野茶树。
他们大多人虽不知将其种于自家门口有何用处,但见众人皆如此,便也跟着挖了起来。
不过大半月,县城周边河流山林中的野茶树已被挖掘一空,众人不得不深入山中寻觅。一时间,走失百姓的案子屡屡发生,福南知县为此数日间忙得焦头烂额。
亦有聪慧者,见挖不到茶树,便转而挖掘野桂花树,引得众人纷纷效仿。
福南对此喜闻乐见,反正岭白茶计划需耗时良久,绝非一日之功。
他前些时日还托姜家相助,让他们的商队携数斤银线茶入京。其中一部分送至舅父府邸,希冀借舅父之力,于京城内推广一二。
余下的则交予曹君珩,横竖他得了福南那么多帮助,又曾一同切磋琢磨,也该是时候让他还些人情了。
……
一日,福南乘牛车至郊外,欲观农田与牧羊之况。
福南一行途中遇一人家,欲暂留此处,歇息后继续外出考察。
此家有三兄弟,长兄名吴次远,次兄名吴鸣示,三弟名吴宣。三人皆相依为命。
其原为青河府之佃户,后因土地兼并,难以存活,遂自青河府向东流亡,至凌州府一破败小屋中求生,恰逢福南之经济策略。
闻若四亩田地收成佳,尚可领盘缠,为求生存,彼等遂于自家旁种稻。
听说福知县来此歇息,吴次远兴冲冲地端起热水来,招待着三人,笑道:“这汤水极热,须得小心些才是。”
福南等人谢过后,吴次远将汤水一一放在小桌上,手上厚厚的老茧死皮清晰可见。
外面的吴鸣示正挥起锄头翻土,福南远远看着,吴宣见福南的目光正盯向自己的二哥,便拿起自己刚做好粥的碗来回搅动,叹道:“咱们庄户人家,就如同那麻雀一般,整日里数着粮食过活。若是偷懒一天,怕是就要饿死了。”
他边说边吃粥,咽下一口后继续叹道:“交了官府的税,连明年买种子的钱都没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林必简沉默半晌,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缓缓说出一个字:“借?”
吴宣嗔道:“但唯一能借到的就是印子钱。这利息实在太多了,利滚利,利滚利,滚到最后,如何还得上?”
卫尧听着他们的话,默默地搅粥,费力地吃下去。
吴宣继续说道:“你失了地,要么给富户当佃户,要么就逃到外地去当流民罢了。”他瘪着嘴,无奈地长吁短叹。
林必简听后,亦是叹息连连,问道:“如此这般,岂不是富户之土地愈发增多,百姓之土地愈发减少了?”
吴宣回道:“正是如此。”
林必简想了想,又道:“这却有些不对了,那缴的税岂不是也愈发多了?”
吴宣怼道:“人家是何等人物,自是有法子少交税的,不然何以拼死拼活地往怀里揽土地呢。”
林必简亦是沉默不语,吴宣继续说道:“可官府之税皆是固定的......他少交一分税,我们就得多交一分。”
吴宣吃罢了粥,转眼便盯向福南,叹道:“县太爷,小民着实不知,缘何越是有钱的人,所缴之税反倒越少?当今圣上究竟作何念想啊?”
福南听后亦是茫然无措,张着嘴,欲言又止,终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福南忆起当年父亲所言:“百姓所缴之税,除却夏秋两季的正税与均徭之外,尚有各色杂泛。”
如今想来,果真是如此啊。
且说那吴宣,虽是一介布衣,却生得一副好皮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只见他不卑不亢地看着县太爷,眼中毫无惧色,反而有一股凛然之气。
卫尧心中暗自称奇,心想这农民究竟是何来头,竟敢如此嚣张。
他正欲发作,却见福南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卫尧心中虽有不满,但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再言语。
吴宣默默地吃着粥,且说这粥,虽已发酸,却别具风味。那股酸臭之味,在此清苦之境,竟化为独特香气。
这馊粥,犹如人生苦酒,虽不甚甘美,却有一番真实滋味。
吴宣食粥罢,搁碗于案。其默默然望窗外,心内思绪纷杂。彼深知,生活之艰辛犹存,亦未知,如此之日何时方止。
辞别了吴宣一家人,福南眼望着此屋旁的一片田,心中正盘算着如何让百姓生活富足起来。
他登上了牛车,缓缓地眺望着,从一片土黄的田地,到满地青翠的湖岸,再徐徐行至旧南怀县城门旁。
一路行来,只闻得人人皆辛勤耕耘着,这正合福南的心中所想。
且说福南行至旧县城门旁,林必简搬着小台阶放在地上,供福南下车。
福南轻轻抬腿下了车,转头凝视着那昔日的城墙,不禁感叹道:“想当年,这城墙也曾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如今却也已残破不堪,真是令人唏嘘啊!”说罢,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此城墙的命运而惋惜。
“这可是你幼时的居所?怎的如此破败了?”林必简从未亲见福南的家乡,多是从福笙口中听闻的。
然而福笙所言,皆是南怀县未曾破败时的繁华之景,以及家人团聚时的融融之乐,这让林必简误以为福南的家乡美不胜收,可亲眼目睹后,却是大吃一惊。
“是啊,那时柔人尚未来犯,爹娘也尚未离世,我亦未曾被掳入军塞……做那苦役,大哥……”福南面色苍白,声音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必简亦听出了福南之哽咽,暗自自责,道:“唉,是小的说错了,小的不再提您的伤心事儿了。”
福南摇了摇头,“唉,皆已往矣,亦无所变矣……进去吧。”
福南此番突欲来旧县城观之,乃因先藏于此之移尸群,若不除此隐患,后己之仕途恐受其害。
其入城门,林必简亦牵牛儿紧随。一路上,入目尽败破之象,屋舍倾颓,街道杂乱,想是先时天灾复毁此城矣。
福南循记忆觅旧时之家宅,步愈疾矣,林必简竟有些跟不上矣。
“福南!等等我啊!”
“你且在此处待着,我去去便回。”福南闻声回首,呼住林必简。林必简亦只得乖乖地于原地待之。
待他依着记忆寻至家宅,却见其并未损毁太多,依旧巍然屹立。
他轻轻推开大门,凝视眼前的正院,此乃当年福南将爹娘养为移尸之地,然此时已悄然无声。
福南于正院门畔捡起斧子,一脚狠踹大门,却不见移尸身影,唯有拖链已被人砍断。
他惊得手一松,斧子轰然落地。
忽而屋外传来阵阵雷声,轰隆隆作响,须臾便下起瓢泼大雨。
福南匆匆忙忙跑出门外,衣衫早已被雨水打湿。
那林必简已披上蓑衣,正焦躁等待,不知自家公子身在何处。正当焦虑之时,只见眼前浮现一道人影,正是福南。
“快快进车吧!莫要伤了身子啊!”
且说那林必简,见福南跑来,赶忙拉了牛车,一路疾驰而来。
待到了近前,见福南面色苍白,心中甚是焦急,连忙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地将福南扶上了车去。
……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不断,大雨如注,此时已至夜半,正是众人酣眠之时。
南怀县中有一座寺庙,庙内有一老僧,冒雨抱着书籍与一小木盒,匆忙走进僧房。
室内有一小和尚正闭目诵经,见那老僧突然赶来,其面色惊惶,不禁问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那老僧并未答话,只吩咐他去取一壶热水来。小僧见师父如此惊慌,便也不好多问,只起身往茶水间走去。
须臾,雷声隆隆,一道巨大的鬼影在电光映照下显现在窗边,随后那窗忽然开启,阴风阵阵袭来。
小和尚以为是窗户年久失修,倒也不觉得奇怪,重新关上窗户后便离开了。
只见那老僧走进一间房,将门锁紧,然后佩戴玉器,念起咒语,喃喃道:“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
岂料,那鬼影在电光映照下,竟展现在那间房的一扇窗户上。那老僧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惊愕地往身后一扇窗户望去,随即便迅速拿出一木盒,盒上绑着几贯五帝钱。
接着,他又从自己先前带来的书籍中挑出一本《簪》翻阅,口中喃喃自语:“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丝毫不起作用?”
“咚咚咚!咚咚咚!”正翻着书,忽闻门口传来阵阵急促敲门声,那声音震耳欲聋,直教人神思恍惚。
须臾,又闻一道凄凄惨惨戚戚之童声,如泣如诉,“师父!师父!门外究竟发生何事?外头有异物,一直跟着我,师父快快开门啊!”
那老僧闻得此声,心下怜悯,忙不迭起身,匆匆跑去开门。孰料,眼前所见之景,却令他大惊失色,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地。
但见门外立着一人,与老僧面容一般无二,却是女子之声,其声愈发沙哑。
“你,开门了……”那鬼说话间,笑容愈发瘆人,唬得老僧不知如何是好。
那手苍白如纸,紧紧攥着门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缓缓朝着老僧伸去。
那小僧似乎听闻里头有些异样之声,手持小杯,快步走向那老僧所在之处,叫道:“师父!你这是怎的了?”
待他推开房门,一具吊尸便赫然映入眼帘,吓得他连小杯都拿捏不稳,惊叫起来。
一时间,众僧纷纷闻声赶来,只见那老僧早已被风筝线吊着,挂在房梁之上,其手腕上鲜红的印痕,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