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月坠花折7

不,不要去!

魏无羡差点尖叫出声。漆黑的眼眸猝然大睁,瞳孔颤动闪着泪光,双手紧攥,全身肌肉紧绷硬的跟石头似的。

江厌离江澄转头关切担心的看着他两双相似的眼睛里含着相似的心疼。一大一小两只手覆在他的手上慢慢收紧,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竭力安抚,给他温暖。

所有人都知道,夷陵一行,这个幸福的家庭将如水中月镜中花般破碎,这对恩爱夫妻尸骨难寻,只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幼童挣扎人世。

望着远去的身影,渐渐模糊的画面,魏无羡的喉咙像是梗着一块石头,一呼一吸,粗粒的棱角摩擦他的喉管,划开他的血肉,哽在喉头胸口,堵得呼吸不畅,吐不出,咽不下。痛得他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水镜的画面转到了云深不知处,深夜中的龙胆小筑静谧、安然,白日争奇斗艳的繁花都睡下了,只剩或青翠或墨绿的草叶在夜风中沙轻摇。檐下的琉璃宫灯散着淡蓝的朦胧光泽,飞蛾流萤被光晕吸引,扑闪着翅膀靠近,被清透明亮的琉璃拦下。无数飞蛾流萤前仆后继,一次次全力撞击,丝毫无法撼动看似脆弱的琉璃,徒留一地磷粉和破碎的羽翼。

【恨茫茫,一曲奏断天涯路无处可藏。

难得安眠的兰殊陡然惊醒,额头脸颊一层亮晶晶的冷汗,捂着胸口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塌下守夜的侍女忙起身掌灯,掀起床幔给兰殊端上一杯温水,拿起帕子给她擦汗,“夫人,可是又做噩梦了?喝口水压压惊吧。”

兰殊惊魂未定,咽咽干涩的喉咙,从婢女手中喝了一口,火烧般焦灼干涩的嗓子好受许多。

兰殊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但胸口阵阵心悸,莫名心慌,一定有恶事发生,下意识掐指推算。

啪啦——

暮日落下,明月未升,赤橙天边一抹瑰丽紫云般美丽的玉盏摔落在漆黑的檀木地板上,破碎的玉片花瓣般四溅,半杯温水将漆面洇染的更加温润。

“夫人?”

侍女一惊,慌忙跪下,却见兰殊着魔般呆愣的看着一处,目光空洞呆滞,维持着掐算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魂魄被抽走了木偶一般。

“夫人?”侍女轻声试探唤道。

却见下一刻,兰殊突然起身,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朝书房冲去,琉璃般的瞳孔映着明亮的烛火充斥着癫狂和难以置信,口中无意识的重复着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一定是我算错了……”

跌跌撞撞的冲到书房,扑到放着龟甲卜具的案几边,颤抖的手几次拿起龟甲有几次掉落,终于拿起来疯狂摇卦,双目赤红,死死的盯着摇落的铜钱,仿佛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压上所有包括命和灵魂哀求一次赢面。

一次次的卜卦,一次次的摇蓍,一次次的失望,不变的卦象,注定的死局,兰殊耳边阵阵尖鸣,眼前模糊发暗,黑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五彩斑斓的暗色。心跳声震耳欲聋,像是攻城撞击城门的巨杆一样剧烈撞击她的胸腔,好似下一刻就要穿破胸腔飞到外面。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像是不存在世间一样,唯有手还在不停的掐算摇卦。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榻上的,外面的天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也不知道周围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她只知道自己经历了可怕的噩梦,跟十三岁时经历的噩梦一样可怕,绝望、悲戚、肝肠寸断,痛到她恨不得从未存在过。

她呆呆的靠在引枕上,木然的看着窗外盛开的繁花,轻快的飞鸟,美丽的眼睛失去所有光彩,黯淡的琉璃般空洞的倒映着满园春色。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想不了,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她是否身处梦中,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她想要尖叫却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想要哭泣却早已流干了眼泪,无形的枷锁将她束缚,囚禁在永无希望的绝地。

她只能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一步一步前进,直到死亡,直到深渊,直到坠入无可下坠之地,直到失无可失,连绝望的不复存在。

直到第七天,兰殊木然空洞的眼睛才重新多了一丝神采。

七天水米未进,巨大的哀伤沉重的打击,她已经没有下地的力气了。满头青丝已成华发,纵是蓝承礼将顶级的回春丹回元丹五彩芝当饭般给她喂,也阻挡不了华发追青丝,形容枯槁,她和蓝承礼一起出现,恍若两代人。

她叫人在院中起祭坛,摆上三牲六畜,各色美酒,四时风物……凡世间有的,都贡上。叫人将她抬到廊下,搬来书案,铺纸,燃香,研墨,撰写祭文。

年、月、日,姊占卿丧之七日,乃能携哀致诚,使吾女远具时羞之奠,告卿藏色之灵……

水渍滴落纸上,晕开墨迹,兰殊血泪和流,哀痛欲绝,几不能落笔。

呜呼,吾少孤,及长……既又与卿就食南越,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年未三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松动,如吾之哀者岂能久存乎?吾不可去,卿不能来,恐旦暮死,而卿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卜之非真邪?信也,卿之盛德而少强夭乎?卿之纯明而不克蒙天泽乎?强者而夭殁,衰者而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卜之非真也,蓝潋之书,棠溪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其信然矣!卿之盛德而少强夭矣!卿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天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兰殊五内俱焚,肝肠寸断,仰天长叹,泪水涟涟。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卿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卿之子始四岁,吾之女长者方十六,幼者方十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兰殊血泪盈襟,抚额低泣,其呜咽之声,闻者心酸。

呜呼!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卿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卿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卿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兰殊椎心泣血,仰首怒视苍天,泪珠不断从眼眶滑落,滚落脸颊,滴在纸上,洇开朵朵墨晕。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只求数顷之田于青溪之上,以待余年。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卿其知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写尽,投入火种,兰殊泪眼婆娑看着火苗将密密麻麻的文字吞噬殆尽,又再提笔,继续落墨,接着写诗,词,赋,仿佛要将七年来未尽之言全部写尽,投入火中告知对方。】

场上大半人潸然泪下,摇头哀叹。不少人提笔将这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祭文记下,可惜如此才华横溢,情深意重之人,竟是被困终身,郁郁不得志。

蓝曦臣蓝忘机无可自忍的红了眼睛,只克制着没有当众落泪。反观其他弟子,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尤其是云梦江氏那片,哭声震天,仿佛出殡一般鬼哭狼嚎。

魏无羡哭的饮恨吞声,眼泪鼻涕糊满脸,温宁也是感性的,也哭的一塌糊涂,温宁抽抽噎噎的给魏无羡抹眼泪,两个人对视一眼,抱头痛哭,活像死了爹妈的亲兄弟抱在一起哀悼。江厌离也是泪如雨下,看着水镜一边哭一边擦眼泪,湿了三条绢帕。最是不肯示弱的江澄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更别提其他弟子。

【兰殊再没有起来过,终日以泪洗脸。不声不语,再没有看过蓝承礼一眼。若棠溪那群女孩子不在,兰殊就倚着引枕,看着窗外的天空,一个月都不会开口说话。天气好,侍女们会将她抬到廊下晒晒太阳。她再也不肯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对她人视而不见,仿佛游魂。眼泪像是不会干涸的泉眼,几乎没有一刻不涌出清泪。

所有都知道,她在等死。

再好再多的灵丹妙药都没用了。

是否隐蔽在月光?

初冬寒夜,轻雪簌簌落下,黛青的屋顶覆上薄薄细雪,娇艳的繁花隐藏素白之下,暖黄的灯火穿过明瓦被繁复精美的窗格割成不规整的形状投在素白的雪上。

一窗之隔,室内温暖如春。

月洞窗槅门移开,细瘦干枯的手伸出,掌心朝上接住落下的雪花,洁白轻盈的雪触碰到指尖就化成了一滴露,像是滴落的泪。

看着窗外的雪,清泪满腮,没有血色的唇翕合,“夜来携手梦同游,寒起盈巾泪莫收。姑苏老身三度病,青溪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燕如娘相继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昨日占,阿燕如娘夜猎不幸身亡。

她一直都知道,她身边的女孩子资质都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没有资质,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莫说蓝家内门弟子,连当杂役都不够格。毕竟如果是可塑之才,蓝家早就收下当弟子了,怎么会送到这做侍童呢?

如果不是蓝承礼发话,她们一生都只能是庸庸碌碌的奴婢。最好的命就是熬上资历,成为管事嬷嬷,或者被那个公子看上,成为通房丫头,熬个几年生下一儿半女成为侍妾,平静平淡平庸,死水无波,终其一生都在四方天地,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纵然有她撑腰,这些孩子也永远不可能被蓝家弟子视为一份子。她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唯独放不下这些孩子,她们就像她的师妹们一样。

兰殊艰难抬手,摸摸棠溪的脸,如果鹿汐还活着,也是这么大了,一定和棠溪一样美丽、俊秀,充满朝气。

她温和的看过每一个女孩的脸,“我走后,你们就离开吧。这里你们留不长久的。”

“夫人——”

女孩们悲恸哭喊,扑在床前血泪满襟。

兰殊死了。

清晨,天空蒙蒙发亮,月亮隐去太阳未升之际,在蓝承礼去药房炼药之时,兰殊悄无声息的合上眼睛,最后的气息消失在鼻翼。

没有让蓝承礼见她最后一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蓝承礼亲眼看见兰殊无声无息的尸体后没有悲恸嚎啕,没有失声大哭,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平静的吩咐弟子准备丧仪,然后亲自给兰殊擦身、梳头、上妆、换衣、入敛。一直到葬礼结束,蓝承礼都有条不紊,平静自如,在棠溪她们提出离开蓝家时,吩咐弟子好生准备行装,亲自送她们下山,脸上甚至带着温和浅笑。

昔日莺声燕语的龙胆小筑冷清了,里面的侍女、粗役、乐师都散了,只留满院龙胆,对着明月盛开。

兰殊下葬后,蓝承礼继续闭关,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处理推不掉的公文。到了三七,蓝承礼想下山游历,蓝家长辈兄弟听闻很是高兴,觉得他终于要走出来了,开开心心的送蓝承礼下山。

蓝承礼到了杭州,漫步湖边。深冬时节,岸边的柳树光秃秃的,碧绿的水面上一叶小舟轻轻飘荡,上面一个妙龄少女正跟岸边的少年对歌嬉闹。

迟来的眼泪猝不及防滴落,蓝承礼只觉嗓子里堵着硬块,口鼻一呼一吸间的空气散满灰尘,呛得他喘不上气,心脏像是被万千剑矢齐齐穿过,捅的千疮百孔,又有万千毒蛇在其中穿梭撕咬,痛的他撕心裂肺。

他张了张嘴,想要大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唇动了动,兰殊——

兰殊……兰殊!兰殊!

“兰殊——”

他终于喊出来了。

跪倒地上,十指紧扣进冰冷的泥土,眼泪雨滴般砸下渗入干枯的草根泥土,一声声的哀嚎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像是心有不甘的怨鬼,像是受尽折磨的孤兽,直叫人肝肠寸断。

“阿殊——阿殊……我的阿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妻——”

蓝承礼摧心剖肝,悲痛欲绝,一边嘶吼痛哭一边撕扯自己的头发衣服,拔出长剑就往自己身上扎,扎的血如泉涌,血洒大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殊……”

蓝承礼五内俱崩,悲恸之下竟是吐出一口心头血,三尺青锋从腹部刺入,后背刺出,银亮的剑身被染成血红,黏稠的血顺着剑尖流淌滴落,在地上积一汪血洼。

七天后,蓝承礼回到云深不知处。

数九寒冬,赤足、散发、仅着一件麻衣,目光呆滞,蓬头垢面,一步一步从杭州走回姑苏,云深不知处从山脚绵延而上一千八百级石阶血迹斑驳。

在胞弟痛心疾首的痛斥中,在诸多长辈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宣布闭门守丧,由胞弟蓝启仁全权代理宗主之责,抚养少主,蓝氏一切,由二公子和三十三位宗亲长老处理。除非蓝家族灭,他永不出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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