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庭有枇杷树
“小兔崽子!站住!”
喧闹的大街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左晃右闪的躲着身后狂追不舍的男人
男孩跑的气喘吁吁,一个不注意拌了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叉着腰瞪着他:“跑啊,你再跑啊!连老子的钱都敢偷,老子今天就替你父母好好管教管教你!”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人阻拦,眼见男人的拳头就要落下来,一只手横插进来拦下了他
男孩闭着眼等了很久,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睁眼一看,却见一位身着劲装的少年正挡在他面前
“小朋友,偷东西是不对的,把钱还给人家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干净温和,男孩儿抿抿唇,小心翼翼的把钱袋递了过去
“钱还你”少年把钱袋抛给男人,又扫视了圈围观的人,“大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
众人见没热闹看,也就交头接耳的离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把男孩儿拉到街边,蹲下身让他可以平视自己,“你父母呢?”
男孩儿没敢看他,低着脏兮兮的小脸儿扣手:“我……我叫元禄……没……没有父母”
少年心中升起一丝怜悯,所幸自己也是一个人,便道:“我父母是将军,不久前战死沙场,家中也无亲友,要不要和我回去,咱们也可以做个伴”
元禄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少年丝毫不在意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手揉了揉,“走吧”
“大哥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宁远舟”
那年,他五岁,他十二岁
“李大夫,他怎么样?”
满头白发的老人叹息着摇了摇头:“宁将军,小公子乃是天生心脉不全,这病说好治也好治,说不好治也不好治,一切都得等他过了十八岁再说”
宁远舟心下一沉,此乃宫中最具威望的老医师,他若这般说,便是真的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宁远舟送完人回来,塌上之人也悠悠转醒,一张小脸儿惨白惨白的,唇上还有未褪尽的青紫色,见他进来,弯了弯眼睛
“远舟哥哥……”
宁远舟深吸一口气,平稳了情绪,把小孩儿扶起来靠在床头:“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胸口处还是有些发闷,元禄张了张嘴,一抬头见宁远舟眼中淡淡的红血丝,想来自己昏迷这几日他也未曾好好休息,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宁远舟点了点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他几次张口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告知元禄真相,倒是让小孩儿先打破了沉默
“以前,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爹就找人算过,说我活不长久,他觉得养我也是浪费时间,就干脆把我和我娘赶了出去,又娶了个女人回来”
这是小孩儿入府以来第一次谈起自己的过去,宁远舟屏气凝神的仔细听着那些他未曾参与的时光
“我娘带着我四处流浪,每天为了填饱肚子而四处奔波,落了一身的病,没过两年就死了,我没办法,为了不被饿死,只能去偷。运气好的话,一天的吃喝就解决了,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带着一身伤去找下一个目标”
小孩儿说着说着,眼里便含了泪光,宁远舟抬手将人揽进怀里,轻抚他瘦削的肩头
“乖,都过去了,以后你都不用担忧吃不饱穿不暖,也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那时的宁远舟暗自下了决心,元禄这条命他就算是抢,也得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那年,他十岁,他十七岁
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冬季
宁远舟下朝后听下人说元禄在后院,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就直奔后院
当今圣上起了一统天下的心思,但战火一起,维持多年的平静将被打破,到时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他连呈了好几天奏章劝谏,现在心累的很,只想找自家小孩儿恢复下精力
谁知进了后院却没见到人,一声“元禄”还没喊出口,身后就传来了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他耳朵尖,一听就知道是谁,也不拆穿,只似找不到人一般喃喃道:“人呢?”
果然,下一秒,背上一沉,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远舟哥哥!”
宁远舟十分配合的抖了一下:“阿禄,吓我一跳”
“嘿嘿”元禄从他背上跳下来,一双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狡黠,“宁将军这么轻易就被吓到,可是要受罚的”
宁远舟宠溺的笑笑,行了个标准的抱拳礼:“任凭元公子发落”
“嗯……”元禄装模作样的歪头想了想,然后拉起宁远舟就往大厅走,“就罚你陪我用膳吧”边走还边低声控诉,“你这几天这么忙,都没空来找我了”
宁远舟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悄悄改成了十指相扣
情愫一旦破土而出,便会长势惊人,遍布整颗心脏
那年,他十五岁,他二十二岁
今夜的将军府,灯火通明,直至破晓
元禄平安度过了十八岁生日,却在三天之后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他这一遭吓坏了府里的下人,一时间找御医的找御医,通知宁远舟的通知宁远舟,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粥
彼时宁远舟正同丞相家的于公子在黄鹤楼赴宴,闻言手一抖,险些摔了手里那碗百两银子的燕
城中不允许骑马,宁远舟嫌马车慢,竟直接跑了回去,那下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一路,愣是没赶上
待他回府,从宫里请的御医已经给元禄扎上了银针
眼见小孩儿红润了没几日的小脸儿又白了下去,嘴角还带着点点血迹,瘦削的后背上遍布银针,气息微弱,宁远舟眼眶一酸,八尺男儿险些落下泪来
他不敢打扰老医师,等人收了针才压低声音询问情况
“宁将军放心,小公子这一遭算是挺过去了,再调养几日,虽说达不到与普通人无异,但至少以后这病不会危及性命了”
宁远舟一晚上大喜大悲,一时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表情卡在了一个诡异的地方,老医师差点以为他精神失常,也给扎上两针
派人送走了老医师,宁远舟在小孩儿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个吻
他不想再等了
宁大将军打仗雷厉风行,表白也毫不拖泥带水,七天后便同人告知了自己的心意
元禄足足愣了半柱香的时间,宁远舟还以为自己把人吓到了,刚想换个话题缓和下气氛,结果小孩儿往他身上一窜,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脖子上
“远舟哥哥,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宁远舟悬着的心落了地,紧紧拥着怀里的小孩儿,一颗心被填的满满的
“我定不负你”
那年,他十八岁,他二十五岁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今日的都城格外热闹,镇北大将军宁远舟昭告天下,迎娶了十五年前领回家的小公子
宁远舟用军功换得了当今圣上亲自证婚,甚至让元禄入了宫,从宫里出嫁,由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送到了将军府
因着是男子,元禄未带盖头,坐于平稳的轿中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他昨晚就兴奋的一宿没睡,愣是盯着喜服看到了半夜,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进轿中,平摊在他面前,元禄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原来今天以后,自己真的可以跟远舟哥哥相守一生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搭了上去
宁远舟在欢呼声中,牵着心尖上的人进了大堂
“一拜天地——”
远舟哥哥,这是什么?
长生辫,保佑我的小元禄长命百岁
“二拜高堂——”
远舟哥哥,我们这样……会不会被人议论啊?
我们生活环境相同,爱好相同,所愿相同,就连性别也相同,没人比我们更般配
“夫夫对拜——”
你会爱我多久?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一辈子
“礼成——”
我爱你,胜于昨日,略匮明朝
那年,他二十岁,他二十七岁
两人成婚三年,宁远舟把元禄宠上了天,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的男孩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元禄手巧,各种稀奇古怪的暗器成堆的往宁远舟那儿送,倒是成了镇北军的半个编外人员
宁远舟凭借这位有力的“后援”,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没输过,每每征战沙场不出半月就会凯旋而归
但作为将军,一旦战功赫赫,权力过大,身处高位的人便会坐不住了
当今圣上一纸召令,命宁远舟带三十万大军,攻打储国,即刻出发,打不下来不许回京
元禄一听就急了:“储国实力同我们不相上下,区区三十万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他这是逼你造反!”
宁远舟苦笑道:“我一旦造反,京城中的百万大军就会前来镇压,到时我一样活不了,而且造反株连九族,圣上也不会放过你的”
元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宁远舟怀里,靠在他耳边轻声道:“圣上活的太久,太子早就想取而代之,想来军营中也有不少他的人,不如同他合作,里应外合……”
宁远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好,我先带人去边疆做好准备,你要想见太子,可以先去找丞相府的公子于十三,他是我朋友,信得过”
“我记下了”元禄抬头吻了吻宁远舟的嘴角,“我在京中等你回来”
那年,他二十三岁,他三十岁
圣旨来了一道道,都被宁远舟以“旧疾复发,有心无力”挡了回去,这一拖就是一年
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暗地里招兵买马,竟生生把军队增加到了五十万
宁远舟沉得住气,皇上可不行,随即派人送来了块玉佩,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小孩儿成人礼时自己送他的
“宁将军,圣上说了,您这是抗旨不遵,但念在您战功赫赫,愿意再给一次机会,望您仔细选,若选错了,您这京城中的夫人可就……”
他话未尽,宁远舟已知其意
他同元禄商议过,只要见到这玉佩,就代表京中一切就绪
宁远舟当即一剑刺死了来人,带大军踏着未干的血迹向京城进发
将士们早就被当今圣上有事没事的战役闹的怨声载道,再加上沿途百姓不想深陷战火,倒是一路颇为顺畅,只用了两月便已攻到了京城
宁远舟扣开将军府的大门,来迎的却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孩儿,而是一脸焦急的于十三
宁远舟心里“咯噔”一下:“元禄呢?”
“出了叛徒,元禄被绑进宫了”于十三边拉着宁远舟带人往皇宫赶,边解释,“我按约定把玉佩呈给皇上,皇上也确实派了人到将军府监视元禄,本来来的都是太子的人,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里面混进了外人,趁人不注意把元禄带走了,而且皇上似乎早有准备,已把太子控制在宫里了”
于十三三言两语讲了个大概,宁远舟听一句,心底便沉一分
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更何况那是老谋深算的皇上,阿禄他……
底线被践踏,宁远舟杀红了眼,皇宫外的侍卫不出一个时辰便尸横遍地
“宁远舟!”
宁远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应声抬头,顿时瞳孔猛缩
元禄被人压着,面色苍白,颈边架着把匕首
皇上身穿龙袍,扶在宫墙上冲下面喊道:“宁远舟,没想到你竟真敢反,还好朕留了一手。怎么样,听说你跟这孩子青梅竹马,伉俪情深,那要不要做个选择啊”
宁远舟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你怎么样才肯放了他?”
“一命抵一命,你死了,他自然能活”
元禄大惊,拼命摇头
“这样,你把他放了,我立刻撤兵辞官,此生不踏入京城一步,怎么样?”宁远舟一边打着商量,一边示意人绕道逼近
“你没有第三条路可选”皇上笑的疯魔,“既然犹豫不决的话,朕来帮你选”
寒光一闪,匕首深深刺入元禄的肩头
鲜血喷涌,元禄怕乱了宁远舟的心神,生生咽下了溢到嘴边的痛呼
疼,好疼啊,自从入了府便再没这么疼过了……
“阿禄!”宁远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去将人生吞活剥
“怎么样?可想好了?朕数五个数,再不选的话他身上可又要多个血窟窿了”
“老于”宁远舟压低声音快速道,“皇上没有当即杀了太子,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以先行撤兵,等晚上再夜袭,记住,一定要保住太子的命”
“那你……”
宁远舟深吸一口气,仰头喊道:“好,我答应你”
“老宁!”
“远舟哥哥!”
宁远舟挽了个剑花,横剑颈侧:“希望你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眼见那剑刃就要划破皮肤,一道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元禄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满目眷恋与不舍:“远舟哥哥,值得吗?”
“值得”宁远舟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容,似是要刻进骨子里,“只要是你,都值得”
“那我也是”
没等宁远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元禄就主动撞上了刀刃,与此同时探手从腰间摸出颗雷火弹——
“轰”的一声,火光涌现,宫墙之上浓烟滚滚
宁远舟大脑空白了一瞬,耳边嗡嗡作响
“元禄——”
喉间腥甜,他偏头吐出口血,双眼通红,恨意在刹那间达到顶峰
“给我杀——”
胜利来临前,他的爱人尸骨无存
那年,他二十四岁,他三十一岁
“然后呢?然后呢?”
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下,几个孩子围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询问后续
“然后啊……”老人和蔼的笑了笑,两手一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嘛”一个小男孩撅了噘嘴,“故事都是有头有尾的,您怎么连个结尾也不讲”
老人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有时候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
“大牛!大壮!妞妞!回家吃饭了!”
几个孩子听见大人的呼唤,也来不及问个究竟,到了个别后就捧着老人送的枇杷跑回了家
老人往椅背上一靠,隔着橙黄色的晚霞看向高耸的皇城
那里葬着他此生挚爱
那年,他二十四岁,他六十岁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