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 讨说法

薄雾弥漫在山道上,钱昭带着六道堂一行人正奔驰在山间,连日赶路,除钱昭之外,所有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正走着,前方的钱昭突然勒马停住:“到了”

驾马车的孙朗原本也有些走神,闻言一醒,连忙勒马,马车急刹,车中梧帝和杨盈正倚壁睡着,不留神一头撞在车厢壁上,清醒过来

朝阳升起,薄雾略散,众人打量着四周,很快便望见了山腰上的那座庙宇

杨盈眼神一亮,立时便认了出来,惊喜道:“呀,这不是上回那座庙吗,远……宁大人找了个由头叫了合县的大小官员来的那个”她伸手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山岭,“那边就是左家岭,咱们炸掉的北蛮人密道就在上头”

钱昭点点头:“对,这里离合县不到三十里”便回头招呼道,“大家都下来,在这稍作歇息吧。孙朗,你带几个人去检查前面的哨点,和颖城分堂接上头,再顺便通知那边大小官员预备接驾”

孙朗点了几人去前方检查,钱昭则已上前去扶梧帝下车:“圣上,上回臣说过的合县休息之所已经到了,庙后有一处不错的温泉,请圣上移步”

梧帝精神一振:“可以洗澡?太好了!”连忙催促钱昭带他过去

六道索众人来到庙外,看到庙前满缸的泉水,不由得一声欢呼,纷纷抢上前去,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

钱昭吩咐道:“去弄点柴火来,让殿下和兄弟们吃口热的”又叮嘱丁辉,“警戒好外面”

丁辉正忙着洗脸,连忙应声:“好咧”

钱昭又一伸手臂,对梧帝道:“圣上,请”

梧帝正入神地看着庙边的一朵菊花,闻言将花摘下来,跟着钱昭一道走进庙里

庙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原本就昏黄不明,进门后钱昭又掩上了门,越发显得黑暗

梧帝听到门闩响声,有些不解,钱昭便解释道:“臣已让人提前为圣上备好了酒食,让他们看到,恐怕不妥”

梧帝恍然大悟,微笑道:“有劳钱卿费心了”

钱昭一拱手:“圣上稍候”便走到神台前,一一点燃庙中的蜡烛

屋里只有两个人,钱昭不说话,便空寂的有些渗人

梧帝打量着四周,见庙里简陋空旷,柱子在烛火映照下暗影幢幢,神像的脸也显得狰狞骇人,越发的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找了一只蒲团坐下来,道:“钱卿直接带朕去后头的的温泉即可,不必点什么灯了”

钱昭却没有回答,反而解下腰间的囊袋,在香案前摆弄起香火来

梧帝没等到他的回声,探头看了一眼,恍然:“哦,好不容易平安到了这个地方,也算是踏上了大安的国土吧,是该上柱香”他看了看手中的菊花,叹息道,“朕出京之时,榴花正胜,如今却是连秋菊都快开过了”

却听钱昭声冷如冰,问道:“那陛下可曾想过,惨死在关山战场上的大梧将士,在九泉之下,能看到什么花?”

梧帝一愕,抬头看向钱昭

钱昭手一挥,一枚暗器飞出,击中了梁上挽绳

挽绳绷断,一 幅白练猛地垂落下来,上面用斗大的黑字写着“大梧关山将士之灵”字样,那“靈”字却只写了上面一半

梧帝大惊,忙要从蒲团上爬起,却被钱昭反手拎了过来

梧帝在钱昭手中挣扎欲逃,却根本抵不过钱昭的力气,眼见着钱昭一手制住他,另一手从案上的囊袋中取出了一枚拴着白绳的六道堂徽章,放在了香盘上,而香盘上,早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排六道堂徽章,正中的那一枚赫然写着“六道堂天道缇骑柴明”的字样

梧帝动作不由一滞,颤声问道:“柴明的堂徽怎么会在你这儿?”

钱昭放好最后枚堂徽,轻轻道:“因为我是他的大哥,亲大哥”

梧帝如遇雷击,待反应过来后,用力踢打着钱昭想要挣脱逃走

钱昭的身躯却如铁塔般岿然不动,像拎一只鸡崽般轻松钳住他的衣领,便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平静得渗人,嗓音温和得近乎阴森:“圣上莫走,臣自上次经过合县起便精心布置,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个好时机,您怎能随意缺席呢?”

言毕,他挥动匕首就向梧帝刺去,梧帝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挡,指上却猛然一痛——钱昭已经割伤了他的食指,一时血如泉涌

梧帝惊惧至极,终于想起些什么,大喊道:“来人啊!救驾!救驾!”

正在周边警戒的丁辉听到起,向庙中奔去,但庙门己被从内锁死,丁辉推了几下没推开,焦急地拍着门喊道:“老钱,开门,出什么事了?!”

孙朗检查完了哨点,正在远处用青草喂着一只小兔子, 听到动静不对,也急忙飞速赶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侧身用力,向着庙门撞去

门外撞击声不断传来,钱昭却只是拉着梧帝的手,强逼着他用指血把“靈”字的下半边写完,待众人终于撞开庙门冲进来时,灵字已然补完

钱昭正按着梧帝,强行逼他跪在香案前,而香案之后,一幅白练自顶梁垂落及地,被烛火的热气吹得呼呼作响,白练上“大梧关山将士之灵”八个大字触目惊心

匆匆赶来的杨盈一震,颤声问道:“钱大哥,你在干什么?”

钱昭的声音镇静至极:“为柴明,也为天道的兄弟们,讨个说法”

众人都是一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钱昭缓缓诉说着:“我和阿明是一个娘,但有不同的父亲。我比他大十岁,打小就讨厌他这个私生子,可他却总是没皮没脸地缠着我,知道我承继祖职进了殿前卫,就硬是也混了天道,说是这样就能经常能在宫里见着我”

火烛跳跃着,给他眼瞳中染上了一抹暖色,他深陷在回忆中,想到当日情形,唇角似乎也流露出些笑意:“我常借着比试的机会教训他,可不管怎么打,他都笑嘻嘻的小声叫我大哥。我原想着,这小子皮贱,我再打他几回,打到他二十岁,就不打了。可谁成想,他在天道干得太出色,竟然被你这个无能的昏君带上了战场!”

钱昭眼中暖色已尽数化作悲痛:“你出征的每一天,他都会跟我写信‘等我这次立下大功回朝,你能不能认我当弟弟?’‘我每天都劝谏圣上,不可听太听信内监,但圣上就是不听!’‘大哥,圣上贪功冒进,我们每天要折损好几千人,长此以往,只怕酿成大祸!’”

说到此处,钱昭已经几乎无法抑制恨意,赤红的双目带着怒火,灼灼逼视着梧帝:“我的阿明,我世间唯一的亲人,连一声弟弟都没听我叫过,就为了救你的狗命”他抬手威崇归德原的方向,“在那下面替你挡了一枪!”他抖着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嘶哑道,“我亲手拾过他的尸骨,就在这,枪头直穿进心,入骨半寸!”

钱昭狠狠的冲着梧帝就是一个耳光,“他才十九岁啊!十九岁!”

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眶,悲痛令恨意和怒火越发旺盛燃烧,难以抑制

孙朗惊道:“老钱,你冷静些!”

钱昭猛的抬头瞪过来:“我要是不冷静,你们想怎么做?”他一指头上的白练,问,“送我去见他们?”又抓起香盘上的堂徽白绳,“还是当着柴明他们的面,杀了我这个要为他们报仇的人?!”

那一大把的六道堂堂徽,再次震惊了六道堂众人

钱昭几乎要将那香盘按到梧帝面前,目眦尽裂道:“阿明劝过你了,石小鱼也劝过你了,天道的兄弟,还有无数的人,都劝过你了,可你还是一意孤行, 为了你那该死的野心和霸业,就让上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这庙后天门关战场上,变成了孤魂野鬼!”

梧帝又惊又怕,瑟缩着:“朕、朕是对不起他们,朕已经写了雪冤诏!”

钱昭冷笑道:“那也只是你死到临头才良心发现而已!之前宁远舟劝你,殿下求你,你都充耳不闻!可你呢,为了活命,连一道证明他们不是叛徒的诏书都不肯写,宁肯他们被万人咒骂,宁肯他们的尸骨被安国人作贱,宁肯他们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

梧帝脸色苍白了许多,惊恐道:“朕错了,对不起,可是朕只是想活着回到大梧,不得已才如此。朕也后悔,朕也很过意不去……”

“你是不是还想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钱昭冷笑着打断他,“是不是还想说等你回了安都再坐龙位之后,会追封他们高官厚禄?!做梦!”他扼着梧帝脖子的手只稍一用力,梧帝便喘不过气来

众人大惊,立刻就要扑上,但钱昭已放好香盘,拔出了腰中之剑,怒吼道:“别过来!”

众人怕他对梧帝不利,都不敢再动,谁料钱昭竟在自己手上也拉了一道口子

众人惊愕之间,钱昭已抓起梧帝的手,将两处伤口并排而列,按着梧帝的脖子,强迫他看清楚:“你的血,龙子凤孙的血,和我们的没有任何区别!我虽然对你俯首称臣,但在我眼中,阿明的命,比任何一个王侯将相的性命,都要重十倍千倍!”

梧帝如遇雷击,良久,他才喃喃道:“朕,朕确实错了……”

钱昭闭目仰天,泪水滚入两鬓,长叹一声:“可惜已经晚了”他森寒的目光俯视着梧帝,“只有用你的性命血祭,关山战场上遍野的尸骨,无依的忠魂,才能得到安宁!”

烛火映着他手中白刃,反射出雪白的寒光

杨盈一愣,接着便想扑上前去,却被丁辉拉住:“殿下,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们”

杨盈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转身出了大门

孙明忙道:“老钱,不行!弑君乃不赦大罪!”

钱昭哈哈大笑,反问道:“罪?!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老宁和章崧来救他吗?因为自打我知道阿明死因真相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手为他们报仇。因为我和老宁想得一样,一定要让这个罪魁祸首,永远不会再成为梧国的累赘!从我离开安都的那一天起, 我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老宁上一回放了他,这一次”他低头看向梧帝,沉声道,“我不会!”

言罢,钱昭按着梧帝的脖子,逼他在香案前低下头去:“死之前,先磕头!对着阿明的英灵,对着天道兄弟,对着三千因你而枉死的大梧将士忏悔!”

见钱昭不再看这边,孙朗一咬牙,摸出元禄临走前给他的雷火弹,低声对丁辉诸人说:“我扔到旁边,尽量震晕他,你们大伙儿见机行事”

言罢,他掷出雷火弹,却不料钱昭反应机敏,剑尖轻轻一挑, 那雷火弹便改了方向

钱昭拉着梧帝闪身避到了香案下,雷火弹击在神像上,轰的一声巨响,将神像连同身后的墙壁炸出一个大洞,露出了墙外的青山蓝天

神像倒地,四分五裂

钱昭反手在香案下一探,摸出一把弩弓,一按一扣,已然将弩弓装在了小臂上

他满身灰尘,一脚踩梧帝,一手执剑,一手瞄准正欲扑过来的丁辉等人,怒喝一声:“谁敢过来!”

孙朗痛苦的看着他:“老钱,你别逼我们!”

“你们也别逼我”钱昭满眼血丝的看着他们,“怎么,你们天天说要帮天道的兄弟们报仇,如今我做了,你们反而要拦我吗?”

众人正要说话,却忽听一声::“够了!别吵了!”

梧帝不知何时己爬了起来,此刻正狼狈的坐在地上,吼过之后,他抬眼看向众人,面上带着一种怪异的平静,说道:“钱昭说得没错,朕,确实有罪”

他用手臂强撑着身体,播摇晃晃的翻了个身,半跪着,从地上一枚枚拾起因为爆炸而散落的堂徽,放在自己面前的蒲团上,而后郑重的跪好,叩头行了三个大礼:“我罪在轻敌冒进,祸及国家;罪在亲信媚臣,不听忠谏;罪在贪生怕死,陷吾妹、陷六道堂各忠心义士进退两难!”

他再度咬破手指,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写了一个“祭”字,仰头看向长空,悲呼道:“呜呼!英灵恪勤,钟鼎长铭,吾心有愧,涕痛难当!伟伐如存,壮怀悯伤,尔灵有知,庶其欣享!”

他语声沉痛真挚,六道堂众人包括钱昭在内,闻言眼中都是一酸

但钱昭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他:“别以为一番唱练做打,就能骗我饶过你”

梧帝却道:“不用你饶,杀了我吧,我的确罪有应得”

众人震惊

梧帝黯然道:“刚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这一路上,我还在痴心妄想,什么古来帝王都有虎落平阳之时,只要学勾践卧薪尝胆,就必能东山在起。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过来,犯下了太多罪孽的我,根本不配,只有我用的血,才能洗清我的罪,告慰大梧将士的在天英灵”他端正地跪好,闭上了眼睛,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披风,伸长了脖子,“你动手吧,今日,能重踏昔日大梧的国土,我已然无憾了”

钱昭的手也不由颤了一下,却仍是坚决地把剑举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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