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 遗诏

六里堡

黑云滚滚翻搅而来,将天地催压得低矮沉黑,雷鸣隐隐翻滚在天际尽头,似是有一场大雨将至

宁远舟站在庭院廊下,看着闪电一次次划破天际

元禄从屋里出来,走近他的身边,眼中也满是焦虑:“头儿,如意姐和十三哥……”

宁远舟闭了闭眼睛,平静道:“他们还没有来”转而问他,“圣上和杜长史如何了?”

元禄忙道:“杜长史已经醒了,这条命算保住了,但圣上的伤……”他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钱大哥说,熬不熬得过去,就看今晚了”

宁远舟提起精神,道:“那也不能等了,雪冤诏和传位诏书准备好了吗?”

元禄忙将东西递了过去:“在这。花押已经尽量描得像了,实在不行,也可以说圣上重伤之下,无力握笔,所以花押有些走形”

宁远舟接过去看了看:“还差他一个 指印”便转身走向房间。

元禄拉住宁远舟的手,忍不住再次提醒:“头儿,我不会拦你,但还是想再问一声,毕竟矫诏视同大逆,可是罪及三族的啊”

宁远舟拍了拍小孩儿的头顶:“我并无亲人,你我也尚未成婚,所以有我来替大梧担这一场罪,最合适不过”

房间内,钱昭双掌抵着梧帝的后背催动内力,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孙朗焦急的劝道:“老钱你歇歇吧,圣上又不会武功,就算你把全身的内力给了他,也于事无补啊!”

钱昭睁开眼睛,满眼血丝,掌下仍在催力不止:“不行!好不容易才把圣上救出来,我就算死,也不能功亏一篑!”

宁远舟恰在此时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昏迷的梧帝,轻声道一声:“对不起”便上前将梧帝的手指放在染血的布条上沾了沾,正要往元禄制作的假雪冤诏上按,眼角余光却突然看到了旁边带血的布卷

他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孙朗向梧帝那边努努嘴:“换衣裳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看”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拿起布卷展开,“咦,是血书……”看清上面的字迹,他神情蓦然郑重起来,快步将血书递到宁远舟手里

一行血字便映入了宁远舟眼帘

“朕幼冲即位,无德莽行,误听奸宦于前,拖累大军于后,幸有六道堂天道柴明等以下十七人英勇忠敬,浴血相助,方侥幸逃得性命……朕有愧于大梧,有愧于百官子民,本已无颜世间,唯六道堂上下不畏生死……朕若无福,陨于归国途中,大梧国统,宜交于皇弟丹阳王承继。皇妹杨盈及六道堂诸人,更宜从重论赏……”

笔迹草草,布卷也显然是撕破衣物临时制成,宁远舟脑中思绪疾走,目光扫过安帝的手指,忽地意识到,这恐怕是在东湖草舍码头上等候救援时,安帝撕下衣袖,咬破手指,匆匆写成……

就在此时,梧帝突然间呕出一口血来

屋内众人无不大惊,宁远舟冲上前去为梧帝点穴止血,钱昭也跌撞起身,拿银针为梧帝扎针

片刻之后,梧帝艰难的睁开了眼睛,众人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梧帝气息微弱,迷蒙中先看到了一脸焦急的钱昭,虚弱道:“钱卿……多谢,朕就知道你一向最是忠勇……”一开口,便又开始喘粗气

钱昭不语,只是运针如飞,梧帝缓过气来,才继续说道:“朕,可能是回光返照了。朕有遗诏……”

他颤抖着探向怀中,却没有摸到,不由急了:“朕的遗诏呢,在哪?在哪?!”

宁远舟忙将布卷交给他:“臣已经看到了”

梧帝看到布卷才又放下心来,喃喃道:“朕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大梧,朕死后,就地烧了就行,你们赶紧回大梧,不要再为朕……”一语未完,他便颓然软倒下去

众人慌乱的扑上前,见他只是再次昏迷,才稍稍放下心来

宁远舟愣愣的站在那里,拿着遗诏的手微微颤抖着,元禄从旁看见,忙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帮宁远舟托稳了手肘

宁远舟却将遗诏交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元禄接到手里细读,不由露出震惊的神色,忙又把遗诏转交给钱昭。钱昭读过之后手也不由颤抖起来,又将遗诏递给孙朗……

众人就这么传阅着,很快整间屋子里都沉默下来,所有人心口都沉甸甸的,一时默然无语,却是元禄先难过的说起来:“圣上已经先写好了雪冤诏和传位诏书,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后悔了……”

宁远舟回首看了看榻上的梧帝,心中万千起伏,终于再次看向钱昭,问道:“他活下来的机会有几成?”

钱昭懊悔至极,紧握拳头狠砸了一下墙,艰难道:“两成不到”

宁远舟吸深了一口气,再次平复下心境,示意道:“钱昭,元禄,孙朗,你们跟我来”

三人随他一道走出房间,空中黑云压城,却已过了电闪雷鸣那一阵,只一片大雨之前的沉闷寂静,连风都没有一丝

宁远舟透了口气, 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回头看向众人:“我本来想假造遗旨,一为天道兄弟们雪冤,二为传位于丹阳王,但圣上似乎已经这样做了”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钱昭的肩膀,托付道,“钱昭,以后这边就全交给你。你别耽搁,现在就带着大家动身继续走,如果路上他熬不过去,你就遵旨将他就地下葬,带着遗诏赶回梧都”

他停顿了片刻,闭了眼睛,“如果他活过来了,那就是老天认为他命不该绝”

闭目许久,终是再次看向了元禄,眼中全是挂念和不舍,宁远舟苦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果决”

众人原本就心有疑惑,听他这么说才终于确认了他的意思,孙朗脱口便问:“你不与我们一起走?!”

宁远舟道:“于十三和如意还在安都,总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元禄忙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宁远舟却看向房中,摇头道:“不用,圣上这边更重要”

钱昭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道:“你确定你还能活着回来吗?先不说他能不能夺位成功,就算成功了,他真的会按约定把我们放回去吗?”

孙朗和元禄皆是一惊,忙抬头看向宁远舟

钱昭也看着宁远舟,似是叹了口气:“于十三告诉过我,你内力时有时无,光昨天晚上在东湖就出了两回岔子,所以你现在回去,他们两人或许能活着救出来,可你就不一定了”

元禄大惊:“头儿!”

大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先是寂然无声,待人察觉时,已铺天盖地一片沙沙声

许久之后,宁远舟才又开口说道:“我决是了的事,不会改”他走上前去,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老钱,圣上和天道雪冤的事,交给你”

钱昭闭了闭眼睛,缓缓点头

他又看向元禄:“阿禄,我家的老宅,交给你”

元禄移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孙朗身上:“孙朗,以后你若还是留在六道堂,安都分堂的兄弟们,就请你多多看顾”

孙朗沉重的点了点头

元禄静静的看着他有条不絮的布置着“后事”,眼底翻涌着悲凉

骗子,说好和我一起回去过上元节的

大雨铺天盖地的落着,湿润的凉气卷入廊下,不知何时已吹散了雨前沉闷,空气再次流淌起来

钱昭摸出怀里的药瓶抛给宁远舟:“我用来保命的药,只有一颗”

孙朗也扔给他一个袋子:“于十三放我这儿的人皮面具,我也用不到”

宁远舟收下东西,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叮嘱道:“记得好好吃药,阿盈以后要是难过,替我多陪陪她”

元禄一把浮开宁远舟的手,仰头看着他,声音哽咽却坚定:“宁远舟,我要跟你去”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呼宁远舟的姓名

可惜第一次喊就红了眼眶

元禄不合时宜的想着

“阿禄,你听话,你要是去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护不住你……”

“头儿,我不是小孩了,我有自保的本事,也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能力”他直视着宁远舟,“而且你要真有个万一,你觉得我会独活吗?”

宁远舟一震,望向元禄清澈的眼底

他这才意识到,元禄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后面叫他“头儿”的小孩儿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

作为他的爱人,自己要尊重他的选择

宁远舟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两人收好了东西,又和孙朗,钱昭对视了片刻

四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互相碰了碰拳,拥抱了一下,而后两人便转头走向了大门

雨渐渐停了,夜幕沉落,马蹄踏过路上积水,踩碎了水中映照的孤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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