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烬明-叶冰裳50
茶茶抿着唇,没说话。
嘉卉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见小茶茶抿唇不语,也闭上了嘴。
可是,她的话虽有夸大之意,想借此绝了自家小姐对澹台烬的朦胧情思,但,但也称不得欺瞒。
只是,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神,她就没来由地心虚。
小姑娘的瞳色十分浅,好似流泉,又似琉璃,沉淀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好似,好似可以透过表面,看到人心底的阴暗,让人无所遁形。
嘉卉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对上那流泉般清澈的目光。
等流民渐渐散去,施粥告一段落,箫凛放下铁勺,擦了擦手,朝茶茶走去。
不过,才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眉头微微一动,心中竟诡异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娇俏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站在墙角的位置,踮起脚尖,须臾又落下,如此往复。
这般俏皮灵动,和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没什么区别。
冬日暖暖的阳光,轻缓地落下。
光晕将她笼罩,温柔地抚摸着她纤弱的背脊,轻吻她乌黑的及腰长发。
萧凛:“冰裳……”
萧凛欲言又止,精致的眉眼不自觉地下敛。
手臂垂落,袖袍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指腹微微泛白。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不安。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离他远去。
这个想法恍一冒出来,箫凛心头猛地一跳。
脚步猛地一顿。
沉默片刻,他又摇摇头,将脑海里诡异而突兀的想法摇了出去,转而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自嘲一笑,
萧凛:“看来是最近在城外练兵太累了,累糊涂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
低低的喃喃声,几不可闻,风一吹就散了。
可压在心头的疑云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尽管,这种怀疑来得突兀,且毫无缘由,只是一种感觉。
萧凛:“冰裳。”
敛下眼底的情绪,箫凛走过去,轻轻唤了声。
小姑娘应声转过身,长而卷翘的睫毛蝴蝶振翅一般轻轻颤动,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玻璃,小脸瓷白,唇色浅浅,没什么血色,似乎是上次被叶夕雾推下冰湖感染风寒还未痊愈,神色蔫蔫的,没什么精气神。
看见他,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睁大,眼底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好奇。
眼神……清澈纯良又灵动,多了几分稚气,却少了几分温柔,其中的深情更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冰裳会有的眼神。
箫凛眸光微黯,呼吸都沉了几分。
手下意识紧紧地握住别在腰间的长剑。
就在这时,小姑娘怯怯地行了礼,
叶冰裳:“六殿下。”
熟悉的吴侬软语将箫凛唤回了神。
他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尽量表现得自然,道:
萧凛:“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萧凛:“冬日寡趣,不免心下愁闷,闲来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滋味儿。奈何盛京梅花早开,也早谢。梅花凋零,堆砌在树下,梅枝反倒空荡荡,本就凄婉,和着凛冽寒风,更是多了几分苍凉,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他踯躅了会儿,才温声发出邀请:
萧凛:“听闻寒山寺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明日我休沐,闲来无事,便想上山赏梅,冰裳可有闲暇同去?”
话落,他目光紧紧盯着娇俏的姑娘,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小姑娘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瓷白的小脸上浮现一个甜兮兮的小梨涡,眼眸弯弯似月牙,清纯可爱,眼尾小小的红痣生动,又添了几分少女的娇媚。
他看着她,有些失神,恍然又忆起那年初春,春光灿烂,少女在山花烂漫的山野中簪花,笑得明媚,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
让他一见倾心。
后来,又见她在城外为难民施粥,开办学堂……
人美,心更美。
让他再见钟情。
两人相识已久,早已互通情愫,他了解她的性子,清楚地知道她的每个小习惯,又如何不知那俏皮的小动作是原本那个端庄矜持的姑娘做不出来的?
小姑娘变了。
又或者说,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尽管,她的相貌没有丝毫改变。
尽管,这些想法来得突兀。
但,对方周身气质发生的巨变,足以引起他的警惕。
所以,邀约是假,试探,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她的回答,决定了他的态度。
如是想着,萧凛狭长的眼眸微微下敛,其中似有风波酝酿。
然后,他就听见小姑娘柔声道:
“去年殿下也如此说。”
很轻巧的一句话,音量极小,却让萧凛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冬风一吹,一股彻骨的寒意袭来,瞬间席卷全身,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他得承认,他在恐惧。
恐惧失去。
好在情况没往糟糕的方向发展。
所谓直觉不过是累到极致的幻觉。
他收起警惕,收起防备,好似刺猬收起了自己满身的刺,露出柔软的肚皮,展示自己的亲和。
被汗浸湿的手从佩剑上放下,于袖袍下虚握着,面上仍是温润的笑,又问了一遍:
萧凛:“冰裳可有空同去?”
茶茶看着他,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复杂,随即,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便见面前这位清俊雅正的贵公子更加开怀地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如此深情的人,可惜了!
茶茶心下微叹。
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旧努力摆出温柔的笑。
咱们小茶茶,稚气未脱,笑起来总会露出小虎牙,这种温婉、不露齿的笑,反倒像极了原来的叶冰裳。
也正是这个熟悉的笑,彻底打消了萧凛的怀疑。
他似乎是真的信了。
目光越发温柔。
从小姑娘精致的面庞上扫过,落在她不够厚实的冬衣上,眉毛微皱,关心的话脱口而出,
“既然身体还没好全,今日施粥派他人来便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穿着如此单薄,恐是会受凉,若是因此病倒,那就不好了。”
说着,便唤人取来自己的狐裘,盖在茶茶身上。
茶茶下意识想躲开,似是碍于什么,又生生止住了躲避的动作,任由对方将狐裘披在她身上,只是,面色到底没有之前那么自然。
不怪茶茶反应大,梦境中与“澹台烬”相处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难以辨别真实与虚幻,给人一种“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感觉。
如果眼前是梦,那又如何解释,为何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寒风吹过脸颊,如何解释,萦绕在鼻尖的幽幽梅花香?
所以,眼前之景必为实。
但所谓“梦境”就真的是虚幻吗?
倒也不尽然。
如果“梦境”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澹台烬”只是梦境所化,那也不会让她心生熟悉之感,反倒衬得冰湖上跪着的质子“澹台烬”格外的陌生。
当然,没必要死揪着“到底哪个才是梦境”这一点不放。
茶茶更倾向于两者皆为实,所谓“梦境”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被她遗忘。
又断断续续记起。
然后误以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其实,那些都是真的。
茶茶抿着唇,清瘦的小脸上透着几分局促。
视线落在箫凛收回去的那节骨节突出的手腕上,想到方才被银线绣流云的袖摆擦过脸颊的粗粝感,僵硬着身体,久久难以放松。
其实,不过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且只是衣物的接触。
心虚个什么劲儿?
但她就是心虚。
被箫凛靠近的那一刻,她本能地想要避开。
没错,就是本能。
那是一种小动物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总觉得不规避风险便会万劫不复。
说来说去,还是“澹台烬”的威力太大了!
变成小熊猫后与“澹台烬”相处的画面,依旧记忆犹新。
尤其是少年天子那声堪称警告的低喃,“既然脏了,那便不要了”,更是时不时地从她脑海深处冒出来,提醒着她不要与外人太过接近。
所谓的“不要了”自然不是被抛弃那么简单。
到底会如何惩戒,她也说不上来。
但是。
无外乎就是一些血腥残酷的手段。
她只见过那么一次,但也足以成为她埋在心底的阴影。
以至于,虽然清楚地知道隔着时空,那位找不过来,也不会知道,但总觉得有些不安。
想多了。
茶茶轻轻摇头,将脑中杂乱的想法甩了出去。
抬眸的时候,就见箫凛正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好似浸着水,无端透着几分温和、纵容以及宠溺。
这“宠溺”不太真实。
是伪装出来的。
脑海里的女声开始频繁响起。
目光相接。
茶茶率先移开视线。
她怕对方察觉到不对劲,只好故作平静地微垂下头,不让人看清她此时的表情。
原来,还是试探吗?
茶茶垂下的水眸里满是惊讶,眼睫轻轻颤动,又很快变成庆幸。
箫凛,真的是个很警惕的人呢!
如果不是“脑海里那个声音”的提醒,她估计就露馅了。
不得不说,箫凛是个敏锐的人,心思细腻,称得上是“心细如发”。
他很擅长捕捉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
这倒也不是多疑。
只是。
箫凛爱叶冰裳,爱到了骨子里。
心上人一点点的变化就会引起他怀疑。
更别说,茶茶在演戏上,一直是个差生。
尽管才相处这么一会儿,说了短短几句话,箫凛就是觉得心上人不对劲。
让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
闻着从箫凛哪儿不断传来的清冽的香,茶茶沉默着不说话。
因为脑海里那道女声说,茶茶静静地站在那儿沉默不语的时候倒是有几分相似,一开口就完全不对了。
茶茶不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于是乎。
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直到,嘉卉声音迟疑地响起:
路人甲:“小姐,今日初一,得去鹤青院用膳。老爷、老夫人还等着呢。”
闻言,茶茶黑白分明的眼睛微转,好似找到什么借口,突然惊喜道,
叶冰裳:“对,还没用早饭,我得回去了。”
箫凛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还玩笑道:
萧凛:“我在城外练兵,军营绝大多数规矩是叶将军定的,回到城内,想和你说说话,也有你叶家到底规矩等着。”
“……”
这话听着,就是玩笑话,茶茶也不在意,只抿唇笑了笑,脸上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在茶茶脑海里静静看着这一幕的幻影,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小姑娘已经尽力了。
心里这么自我安慰着。
但这自我安慰似乎没什么用。
心里还是十分难受。
尤其是,当目光触及箫凛眼底暗藏着的浓重的忧伤。
那排山倒海的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沉默中,一股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
分开之际。
她留恋地看了一眼箫凛。
眸中逐渐氤氲出雾气。
汇聚成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然后,在小姑娘的识海里蒸发,消失不见。
*
回到叶家,吃了一顿让人窒息的饭后,茶茶带着嘉卉回了栖迟院。
如去时一般,栖迟院静悄悄的,寥寥几个下人在走动,只听见屋檐上的积雪消融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路上的积雪亦还未扫除,短短一段路,茶茶的鞋袜都浸湿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幸好嘉卉在旁边扶了一把。
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茶茶轻轻叹了口气。
在嘉卉的搀扶下,慢慢走着。
鞋袜湿了就湿了吧!
手脚麻了就麻了吧!
慢慢走吧!
急也急不来,免得摔了。
进入内室,茶茶立马就将湿透的鞋子甩开,换上嘉卉做的兔毛袜。
那兔毛袜是用上次做披风剩下的兔毛缝制的。
兔毛短,不如狐狸毛那么保暖,将军府里的主子,都不会用兔毛做披风。
狐狸狡猾,难以捕捉,狐毛短缺,自然会紧着府里的贵人。
这里的贵人,专指叶老夫人和叶将军。
这两位才是将军府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
叶老夫人掌中馈,她重嫡轻庶,自然不会短了嫡子嫡女的狐裘。
每逢冬日,叶老夫人都会召绣娘为府里嫡出的少爷小姐量体裁衣。
至于叶将军,他是将军府的顶梁柱,也是将军府的门面,好东西自然不会少。
但他是武将,身体强健,火气盛,耐寒,冬日里穿着短大褂晨练也不嫌冷,哪里用得上狐毛披风?
唯有叶冰裳,看似是主子,但她是庶女,身份尴尬,也不受宠,从小就是个小透明,自然是没人为她筹谋的。
她冬日的衣物多是贴身丫鬟嘉卉准备的。
嘉卉心灵手巧,狐狸毛贵买不起,就买了兔皮缝了一件披风,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茶茶今日出门时穿了兔毛披风,还没走出院子,就被梅树上的雪浇了个透心凉。
唯一一件兔毛披风被雪水浸湿,换下来后就没得穿了。
这才有箫凛给茶茶披风。
缩在小榻上,小茶茶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这地方太冷了。
嘉卉招来下人生火。
内室燃了炭火,才逐渐暖和起来。
小茶茶蹲在炉子边烤火,被嘉卉塞了一个汤婆子,又灌了一碗姜汤,身体才暖和起来。
借口想休息,支开嘉卉,茶茶坐在榻上,突然对着空气发问:
虞思茶:“你好呀,还在吗?你是原来的叶冰裳吗?”
话落的时候,一道虚影突然出现在空中。
茶茶猛地坐直身体,纤细白嫩如削葱根的手指揪着锦被,波光潋滟的水眸中清晰可见一丝惊讶。
虞思茶:“你,你是叶冰裳吗?”
虚影点点头,
“是的,你好,任务者,我是叶冰裳,盛国柱国将军府庶出的大小姐。”
说到这里,虚影闪了闪,才继续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了说来。
从她尴尬的庶女身份,在叶府处境艰难,说到她被叶府嫡女叶夕雾恶意刁难,被推入冰湖差点淹死。
从她小时候偷了一只狐狸的情丝,又在后来被澹台烬强行剥落,到叶盛宇开城门投降,叶家众人被澹台烬接走,独留她一个出嫁女面对盛国百姓的怨怼和君王的怒气。
从她如履薄冰地活着,到她凄惨死去。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茶茶安静听着,不发表感想。
直到,虚影声嘶力竭地问:
“任务者,我叶冰裳不是什么好人,那她叶夕雾就是吗?”
“我是自私,但这世间,哪有全然无私欲之人?就是圣人,也有私心。我又不是圣人,所作所为,皆有目的,皆为了自己,又有哪里不对?平心而论,我创办学堂,建立抚孤院,每逢初一十五在城外为百姓施粥,这一件件一桩桩,真的毫无意义吗?”
“而叶夕雾呢?叶夕雾蛇蝎心肠,行事毫无底线,因为嫉妒,先是给我下春药,妄图毁我清白,后是将我推进冰湖,妄图至我于死地。”
“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她叶夕雾?让她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就因为她的母亲早逝,我也被迫失去生母。尽管只是个丫鬟,但那到底是条人命,在叶家,在将军府,也抵不过叶老夫人那轻飘飘一句“夕雾没有娘亲太可怜”。”
“呵!一群道貌岸然的人!他们说我心术不正,说我虚伪,可这藏污纳垢的将军府,这视人命为草芥的当家主母,就真的仁慈吗?”
“再说澹台烬,我一直想问,他是不是有病?叶夕雾那么对他,他还能爱上叶夕雾,他真不是颅内有疾吗?”
“……”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偏爱叶夕雾,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字字句句全是不平。
声声口口全是不甘。
茶茶忖度着道:
虞思茶:“做好事,自然不会是无意义的。就算是为了好名声才去做好事,也无可指摘。”
咦,这个问题,天道爸爸似乎讲过,茶茶回忆了一下,又道:
虞思茶:“因为,这个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做好事到底该不该图回报’。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但是嘞,茶茶觉得,合理的报酬是对好人好事的尊重和肯定。你这种情况,也就是为了名声做好事,在我们那儿也不少,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都会为了提升名气,给灾区捐款捐物,当然,这里面不乏有热心公益的人和企业,但是,为了提升名气而去做好事,也是值得提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