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果(完)
窗外的雨小了些。
滴滴答地打在厚重的瓦檐上。
“那你接下去怎么做?”洛织怜悯他的经历,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一人先走,这对留下来的那个人都是难熬的痛苦。
孤独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宋安深吸一气,似乎很放松,“还能怎么做——好好活着呗。”
洛织盯着他扬起的下颌线发愣,说实话,宋安的眼神总是给人很温柔的感觉,但越是这样,越叫人心疼。
“……留下的那个人一定是要好好活下去的,”宋安说,“要带着那人所有的信念和理想,活下去。”
说到最后,声音微微有点哽咽了,低沉得不太像他。
洛织越发心疼:“怎么活下去?”
宋安:“我打算继续搞创作,没准以后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室,等到了那时候你应该也大学毕业了吧,你也可以来实习什么的。”
希望他能真的乐观。
乐观往往是欺骗内心的工具,洛织现在才知道。
“好。”
后来想想,宋安他们是有多幸运的遇到彼此。
他哥幸运的是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永远活在天真里;
而宋安幸运的是。
他的世界只有他。
门口传来一些动静。方才还无聊到四处跑动的小孩出现在门口,看了眼外面,回头冲不远处在说话的几个大人说:“爸爸,外面不下雨了。”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回去。
又有几个人凑到门口一看,也说不下雨了。长椅上坐着的几个也都收拾起东西来。
洛织朝窗外看。
乌云不知何时散开去了,露出一大片金光来,远处的景越发清澈了,整个世界如洗一样水灵灵的。
“走了。”宋安碰碰他的肩说:“我送你去车站。”
洛织点头笑了:“嗯。”
又是一年的暑假,酷热难当,蝉在林荫道间聒噪。
公交站牌下挤满了人。
等车的两位大爷坐在长椅上扇着扇子,互相说话的缝隙总时不时的朝站牌下站着的少年望一眼。
那名少年站太阳下有一段时间了,好几辆公交来了也没见他上去,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的脚边堆着大小不等的行李箱,身上背了个黑色的书包,帽檐下露出半张瓷白的娃娃脸,看不清视线,但看他到处走动还不时揪着衣襟扇风就知道他现在很焦躁。
就连音乐也不想听了,白色的降噪耳机挂在了脖子上。
一小时前,洛妈就在电话里说快到了,这都一小时过去了还没见她坐的那辆公交车踪影,不会出什么事吧。
洛织开始担心起来了。
唰——
一辆黑色奔驰SUV在公交车站前停下。大伙儿都往那边看了看。
副驾驶的车门开了,从车里下来一位摩登女郎,白色精致的连衣裙衬出她S型的身材曲线,右肘间挂着只小巧的红色提包。
女人关上车门后以圆规似的姿势站了会儿,扬着下巴扫了一圈公交站挤得满满当当的人。
目光在扫到站牌处停下了,她抬起手,两指捏住眼镜架往下挪一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站牌下四处看的那个少年看了一阵。
孩子好像还没注意到她,她心里盘算了一下,把眼镜戴端正了,昂首挺胸地朝他走了过去。
“小帅哥,等谁呢?”
一个百灵鸟般清脆的嗓音轻飘飘的传了过来。
洛织回头便看到刚才从奔驰车里下来的摩登女郎已然站到了他跟前,抹得晶亮的唇艳艳地朝他笑。
他没在意甚至有点顾忌:“阿姨你谁。”
女人听后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掀掉墨镜,冲他嚷嚷:“臭小子,考上大学了就不认得老娘了呀。”
“额……”
洛织吓了一跳:“妈?”
不就半年没见吗,洛织不懂他妈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特爱显摆。
从他考上青州之后,洛妈逢人便说儿子出息了出息了。
半年没见,她嘴上的工夫涨了不少,一路上一直在和他叨叨学校发生的事,从新生报到叨到舍友家庭背景。
整辆公交车都被她嗓门承包了。
洛妈:“我说你,好端端的宿舍不住,跑出来租房子住,而且现在又是放暑假,你就不能回家来吗?”
“……我们又不是不让你呆在家,真是的。”她啰哩啰嗦的说了他一通。
洛织忙上去哄哄:“我大了嘛,不想老依靠你们,正好趁着放假锻炼一下嘛,提高自理能力对以后上社会也有帮助。”
她瞪他一眼,低声碎碎:“以后上了社会有的是时间锻炼,就这么想提前受苦了,啧啧……”
“而且你电话里跟我说跟人合租,我就纳闷了,你一个人住多好,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合租?”
洛织想了想说:“合租便宜咯。”
见她仍不放心,赶紧接了句:“妈,你就别管我了,我有分寸。”
洛妈:“真的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怕跟你合租的人是个惯犯,人财两空。”
车子在驶过一片商圈后停了下来。
洛妈提着他的一个箱子环视了一下周围,这里环境是挺安静的,就刚来的地方有个商场,还蛮热闹的,吃不用愁了。
但是住……
“你就住这儿?”洛妈打量着眼前爬满爬山虎的旧公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织点点头:“嗯,就这里便宜,房租一个月三千,物业费也才四百,合租的话可以AA,多实惠。”
……
“实惠是实惠,可是……”
洛妈跟着他爬上三楼的时候就有点吃不消了,扶着栏杆喘喘气,“老公房没有装电梯,爬楼梯多累呀。”
洛织也停下,回头看到她满头大汗的样子,过去帮她把行李拿过来后打趣道:“妈,你不是说减肥是女人的终生大事吗,这不刚好?爬楼梯锻炼呗。”
他说完就笑着走了。
“诶你这小子——”没想到上了大学后这小子好像变了。
洛妈走一楼歇一楼的,累极了,“你、你住几楼呀……”
“六楼。”
洛织云淡风轻的说。
“啊——”她望着面前灰扑扑的高台阶,一脸的生无可恋。
大热天的。
她也不顾栏杆多久没擦了,搭着栏杆艰难地抬动双腿,慢慢走,“儿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目标不是同暨吗,怎么就上青州了?”
“我当然不是说青州不好,只是你以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上同暨,这突如其来的……”
她话还没说完,一头撞上了他后背,“——怎么了你?”
洛织转过身,神情冷淡,瓮声瓮气的说:“我有我的想法。”
呼,得嘞,儿子大了,是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她深吸一气。
“六零几?”
“六零三。”
两人上来后,四处看看,只有面前的一扇门敞开着,左右两户都紧闭大门。
洛织上前把门挪过来些看一眼:“就是这里了。”
“妈,你就送到这里吧。”他回头对气喘吁吁的洛妈说句。
洛妈刚喘着气,一抬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似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了,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怎么了?”他问。
她张着嘴指了指他背后,突然笑出了声,“柏文?”
洛织愣住了。
听闻门外传来动静后,段柏文第一时间出来看看,却是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也是意外的惊喜。
“妈?”
他轻轻唤了声。
上了大学后学习没有高中繁重了,空下来的时候洛织会找点临时工赚点生活费什么的,他不想自己太闲。
人太闲总会乱想。这一年来,他把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满到已经容不下过去的一些事了。
可偏偏在看到他的时候,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好像没变,眼神没变,还和过去一样温柔;
又好像变了,身上这件T恤不知道是尺寸问题还是他比以前胖点了,紧致地裹着身子,露出显眼的胸肌。
两条胳膊也相比往日结实不少,这样的段柏文,他还是头一回见,好像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了。
洛妈显然还没从惊喜中缓过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英国吗,这……”
段柏文笑笑:“不习惯呗,和国外相比,还是这里最亲切。”
洛妈:“那学业怎么办?”
段柏文:“已经办了手续,回来继续读,打算读研。”
“好好好,”洛妈尘埃落定了,“读研好、读研好。”
段柏文这才问他们怎么来这里了,洛妈把洛织要在外租房子锻炼自己的事统统说了,段柏文忍不住笑了,“哦,这样,我明白了,妈你放心,把他交给我就行,你回去吧。”
其实在看到段柏文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他回来的太突然也没和家里打声招呼有点意外而已。
“嗯,那我走了,你俩好好的。”她说完比兔子溜得还快。
洛织还愣了会儿,回过神的时候脚边的几只箱子不知何时被拿走了,再朝屋里看去,厨房的地上摞了几只正是他的箱子。
段柏文进进出出地一件件往里搬,嘴上还叨叨:“你这都装的什么呀,那么重?”
洛织看了眼他臂膀上结实的肌肉,说:“就日常换的衣服啊。”心里碎碎念念的,你都练出肌肉来了还嫌我的箱子重?
空气静了几秒。
段柏文单膝跪在地上,脚边是刚打开的行李箱。
他举起一只锅子,怀疑人生的看了看,又把视线投向他,“就……衣服?”
洛织翻翻眼皮想了一下,试图解释:“出门在外总要准备周全。”
“你以为……”段柏文站起来走到橱柜前,伸手拉开移门,“跟你合租的人会像你一样没带脑子过日子?”
“……”
头顶的柜子里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还有几只还没拆封的洗漱杯子,整整齐齐。
洛织羞愧难当,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什么的,我们都没准备。”
段柏文把橱柜门关上,仿佛松了口气:“我来还债的。”
“还债?”
洛织以为听错了,他不是一向光明磊落吗怎么还欠人债了,这一年他经历了什么他很想知道。
“嗯。”段柏文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朝他近身过来。
厨房的光线不是太好。
阳光透过阳台尽头的窗子斜进来,洒了点在他背后,像是镀了层淡淡的绒光。
少年眼眸漆黑,唇微微扬了半边,似笑不笑的盯着他。
“我欠了一个人很多东西,有点过意不去,就回来了。”
“……”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越发不清晰起来,洛织只觉周身一热,整个人像被紧紧包裹住了一样。
少年身上有淡淡的松柏香气,很好闻,叫人一下就喜欢上了。
洛织偷偷的深吸一气。
听着那醇厚的嗓音在耳后轻轻地萦绕开来,他笑了。
“太多了,一下还不完,怎么办呀,我亲爱的弟弟。”
很久之后,洛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梗于喉,“那就拿余生还吧。”
“好。”
段柏文像是听到了自己中意的答案,如释重负。
湿热的唇缓缓地从耳后移到了眼前,试探性的吻过鼻梁,见少年没有任何反抗,这才吻住了唇。
这次。
就换我勇敢,换我主动,纵使这世界流言蜚语。
也在所不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