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谁？”
五更时分，苏慕寒伴着长廊内依稀的月光静静漫步。
突然间觉得好像有一道黑影闪过，衣袂凛冽之声划破夜空。
这引起了苏慕寒的警惕之心，声音干练有力的大喊一声，心中暗自谋划应对之策，又不禁疑惑是何人，意欲何为？是有心而为，亦是无意为之？有心而为者又是何人？无意为之者又是何人？在一瞬间苏慕寒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下墨冰，江湖者也。今日初临郢都偶遇江湖追杀者，前来惊动苏阁主实属无奈之举，无意冒犯，实属误会，江湖规矩在下是清楚的，还望苏阁主见谅。”
随着这一番话语声的响起，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在苏慕寒面前，由于天色太晚，苏慕寒未曾看清楚面前人的容貌，不过听声音应该可以断定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女人，不过虽为女流之辈却身手奇绝，长发高梳在头顶，面容看上去少了一些柔情，倒是多了几分坚毅，冷静和江湖人特有的轻狂。
江湖游人常年游历在外，不免要结下仇家，人常说:江湖事应当江湖了，偶然间遇见仇家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像她这样女扮男装游历江湖的到还真是罕见，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方才的事情是在下无意冒犯，还请苏阁主您能够网开一面，莫要放在心上，放过在下一马。时辰不早了，打搅了苏阁主歇息实在抱歉。若苏阁主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告辞。”
墨冰说这番话时苏慕寒目光如炬般的投向她，眼眸中虽然射出一道亮如明月，寒冷如冰的眸光。那一瞬间的光泽竟令人有些惧怕他，惧怕他那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惧怕不知他此时此刻正在想些什么。如同此时身后正是万丈深渊。
墨冰见苏慕寒竟毫无反应，一时间无话可说，正想默默的离开，就在此时苏慕寒回神叫住了她:
“墨姑娘请留步，如果我说方才的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也并未介意，你会怎么想？也许你会想说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江左泉雎阁掌门人竟如此轻浮;我若介意你又会想说堂堂泉雎阁阁主心胸竟是如此狭隘之极。我说的对吗？”
此时墨冰闻言难掩惊讶之情，不过幸好此时自己背对苏慕寒，对方并未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尚有挽回脸面的余地。虽然自己此时的惊愕难言，但嘴上却决不会甘拜下风。
“你说的确实如此。既然如此，那我要问问你了，你苏慕寒放着堂堂泉雎阁阁主这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不做，却偏偏跑到这时时刻刻风起云涌的京城帝都来做什么？可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来游历的。莫非你到京城来是来某一番大事的，难不成，你苏阁主也卷进夺嫡中来了？哈！这回可就有好戏看了。可是你却一再对外宣称你是来京城游历的，你不会是怕将来万一有一天你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会危及性命，逃出京城远遁江湖之后能有所依靠。我说的对吗，苏阁主？”
说这番话时，墨冰的嘴角莫名的向上一扬，淡淡一笑，不知是嘲笑还是有些蔑视。
“你说的没错，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绝不像你所说的这么简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进京来报仇的。”
苏慕寒的这一番话竟让墨冰再次转身，两人再次凝眸注视着彼此，墨冰不知为何在某一瞬间眼眸中尽是泪光，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没能逃过苏慕寒的眼睛。
“哼！我进京来报仇？我都是被追杀的人了，能自保就已是万幸，我还如何报仇。”
“你就是要利用你被江湖追杀的落魄假象来迷惑你仇人，想尽办法让他收留你，让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杀了他。”
墨冰知道苏慕寒作为泉雎阁阁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来意并不稀奇，只不过此时的她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若杀了此人自己后果如何？若不杀他，那么自己的身份，行踪，目的终将会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若到此时恐怕自己性命不保。与其不知后果如何，倒还不如直接杀之保命的好。
“不错，我的确是为复仇而来。不过今夜我会让你第一个死在我的剑下。”
说罢墨冰便不由分说的拔出鞘中长剑，旋即飞身向苏慕寒飞扑而来。苏慕寒此时仍是一派月明风清，安之若素的样子。
就在墨冰的剑梢距离苏慕寒只有分毫之差时，苏慕寒用右侧手肘用力撞击其肋骨左侧，随后即用其左膝，左手肘配合猛击其手肘，霎时间只听得“哐啷”一声，剑已落地。
“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的身份是太子谋士，大楚客卿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如果你杀了我，那么太子，陛下会放过你吗？”
苏慕寒音调虽轻，但语气却极实严厉，寒冷如冰仿如可以冰冻一切，甚至是熊熊烈火。
“那又如何？切比日后留了隐患的好，唯恐……”
“夜长梦多。”
苏慕寒开口说出了墨冰尚未出口的那句话，旋即启唇浅笑。
“对，既然如此，那在下就要问问苏阁主了，方才我要杀你，你显得并不在意，那么现在呢？你是不是也……”
墨冰语气冰冷道，此时的她显得不卑不亢，颇为恭敬有礼。
“我是不是也要杀你？你觉得我会怎样？”
苏慕寒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愠怒，反而是唇边一丝浅笑着说出了墨冰尚未出口的那后半句话反问道。
听到这，墨冰不由得一愣，她心想:这个苏慕寒到底是何来头？他一个江湖帮派的头领莫非还会什么读心术不成？那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来京城的目的是来杀人的？也难怪，泉雎阁既能搜集天下情报，自己的底细自然也不在话下。
“杀了我你也就除了后患，你若是留着我的性命就不怕我杀了你吗？甚至去告密。”
墨冰想了半晌，方正色道，语气似是反问亦是威胁。
“我为什么要怕你呢？我知道十二年前欧阳唯歌帮太子杀了令尊，把令尊的江湖势力据为己有，所以你进京是来杀欧阳唯歌的。我还知道你只身一人来京城杀人，人生地不熟，你必须要有一个人的帮助，你通过多方探查知道我在京城，所以你不会轻易杀我，你想威胁我帮你完成复仇。对吗？另外你有一天完成复仇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死期。”
苏慕寒此时毫不畏惧的说出了墨冰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无一疏漏。那一瞬间在他的眸中闪过一抹厉辣之色，转瞬之间又被一抹笑意所取代，那丝厉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错，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墨冰直视着苏慕寒反问道。
“收留你。”
“哼，怎么可能？”
墨冰当即打断了苏慕寒尚未出口的那句话，她认为苏慕寒不可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就收留自己，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交易。见此情景她只是冷哼一句，便想都不想转身便走。苏慕寒就这样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很难让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这是你在京城唯一的一条活路，你若放弃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苏慕寒冷冷的说道。这句话虽轻，但着实惊出了墨冰一身冷汗。墨冰不由一惊，转身故作镇定的道:
“那么条件呢？”
“不需要条件。收留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与你谈条件。别再犹豫了，这是你唯一的选择，除了我，你已经别无选择。而你却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不想在院子里过夜就跟我进来。”
“苏……”
起初墨冰不知他此话何意，可是后来细细一想，却觉得他是在说收留自己根本就没必要谈条件，莫非实在讽刺自己的江湖地位卑微，或者他根本也没想和自己谈条件，亦或者他是觉得他提出的条件自己绝无可能办到所以提了也是白提。刚想上前问个清楚，可是没等她说完话，苏慕寒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这被黑暗笼罩的庭院中。无奈之下，墨冰便顺着苏慕寒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墨冰走入内室时，苏慕寒正坐在房间里一张并不起眼的书案前，挚卷阅读，身旁的烛火悠悠，微微泛黄。此时的墨冰有些难以置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和刚才那个笑里藏刀，深藏若虚的男人简直相差甚远，一时竟呆呆的站在那里。
“怎么？还是不信？”
苏慕寒早已注意到了这一幕，他原本以为墨冰只是想熟悉一下这陌生的环境，开始便也没在意，可是渐渐的他觉得不对劲，于是目光一动也不动的依旧盯着手中的书，语气冰冷的问道。
“也许吧，不知为何虽然你的身份和名头我早有耳闻，但是刚才和现在的你让我觉得你的身份不仅仅是泉雎阁阁主这么简单。”
墨冰被他这样一问，竟想都不想的说出了自己的直觉觉得苏慕寒并不简单。
“哦？是吗？看来我这睿城军少帅立下的军功还不够啊，不然天下人岂会只知泉雎阁而不知睿城军。”
听了墨冰对自己身份的质疑，苏慕寒心想若自己不能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听命与自己，那自己在京城岂能做到只手遮天，掩人耳目的辅佐陵王，那么这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京中欧阳唯歌对自己身份和太子对自己的倚重与信任她早有觊觎之心，此人一日不除，自己就一日难解心腹大患，若能利用墨冰与欧阳唯歌之间的仇恨除掉她，还能让自己脱离人命官司，这又何尝不失为一种手段。看来我需要与她坦诚布公了，但愿她不会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今天就要“就要重见天日”了。
“睿城军？不是十五年前朝廷以谋反的罪名诛杀于渝岭了吗？少帅？莫非你就是她？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天下谁人不知当年睿城军与夜秦渝岭一役是何等惨烈，睿城军，夜秦，全军覆没，渝岭大火连烧五日，火光冲天，烈火焚烧之处几年寸草不生。你又如何侥幸逃脱，苟活于世？”
墨冰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竟是十五年前被尽数诛杀于渝岭的睿城军少帅景轩。不，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被自己那近乎疯狂的想法吓到了，一个看上去霁月清风，实则低眉浅笑，算尽人心的阴诡谋士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识弯弓射大雕，性情豪烈的少年女帅。
“怎么？这奇怪吗？当时睿城军已死伤殆尽，我与父亲和几名参将被追兵逼至一处断崖，追兵欲近，父亲不忍看我被俘受辱，于是奋力将我推下断崖，父亲与几名参将奋力厮杀才保得我侥幸逃脱，幸免于难。当年在睿城军中曾有一条不成文的契约:如有一天睿城军全军覆没，若有一人侥幸逃脱，那么他将隐姓埋名，览尽江湖朝堂天下，纳入睿城军麾下，或者辅佐一名德才兼备，政绩卓著的皇子登上皇位，也算是实现了睿城军在这世上最后的价值，兑现了当初的诺言，今天我成为了那名兑现诺言的人，我并非独自苟活，我的身上背负着十万睿城将士的冤魂，与我们当初的诺言。”
苏慕寒说着眸中闪过一抹哀伤之色，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一抹悲怆与愤懑不平，仿若有一股未知的力量要冲出他的身体，冲上云霄，那力量如火般燃烧，如冰般寒冷。
墨冰听到这里，头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此时已是魂不守舍，许久也只能倒吸一口冷气。
可惜没人知道当年景轩是如何从烈烈火海中逃出生天又是如何从一个性格豪烈如火的少年女帅变成如今这个低眉浅笑，算尽人心的阴诡谋士的。此刻已不需再多做任何解释，墨冰已经全然相信苏慕寒，她觉得此时面前的这个男人已不再是一个冷如冰山，城府幽幽的陌生人，变成了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身世凄惨可怜，却又背负的太多了的普通人。
“我是一个经历了地狱之火锻造，尝过世上最狠辣的心毒，曾孤身置于冰山死海，我的骨髓里都渗着阴毒，冷酷，心狠手辣。如今我是谁？我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经历了什么，都已经没有人会去在意了。我如今这副模样又有谁会相信我就是当年本应死在渝岭的那个女人。若没有当年的渝岭一役，何来今日的苏慕寒。”
苏慕寒此话说得虽轻，但是这足以让人震撼，谁又能想到一个霁月清风，文弱书生模样的他竟然经历了削皮挫骨般的磨难，经历了死地逢生般的绝望与煎熬。
“或许，我们可以一同背负更多！”
“不，这是我的诺言和责任。万一，有一天我走了，属于苏慕寒的一切都会消失，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不再怕什么了，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卷进这场纷争中，岂不会搭上更多人的性命，于情于理这都不是首选。”
墨冰听到这，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同时一种敬意油然而生。她看到了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的无畏，他早已看淡生死，有包含着对生命的尊重与敬意。
那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仿佛是上天感受到了苏慕寒内心的悲愤与他那虽云淡风轻但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凛然大义。那夜，墨冰与苏慕寒彻夜促膝长谈，默然伫立于廊下听风雨吹袭一夜，心中思绪随着风雨渐渐飘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