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

踏进渝州城的第一步。

顾声声微张着干裂的唇，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街巷残破，随处可见被烟火焚烧过的焦黑房屋。

脚边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里。

百姓们神情畏缩，目光躲闪，连走道都互相避着。

空气里充斥着暴戾与血腥，魔气在四周弥漫，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张力。

令每个身入城中的人，都不自觉地嗅见了危险的气息。

墨萧怔了怔，心里一瞬掠过很多想法。

他摇头道：“魔道横行，这还是那座渝州城吗？”

顾声声的面色渐渐灰败下去。

她闭了闭眼，仰起头朝着天。

碧澄澄的天空上，偶尔有秋雁飞过，亦带了一丝悲鸣。

她垂下头，慢慢地睁开眼，目光清亮而坚决。

“是她！就是她这个贱女人！她害的渝州城！害得我家破人亡！”

一语出而石破天惊。

百姓们齐齐失声。

顾声声谁也不看。

她紧紧抿着唇，默然不语。

半晌。

又有尖利的嚎啕声响起：

“没错，我记得她这张脸！就是她这个毒妇！自从她来了我们渝州，开了什么破医馆之后，再无安宁之日！”

“什么行医济世！全都是狗屁！”

“她不害死我们就不错了！”

“若不是她引狼入室，曹大娘怎会惨遭什么墨丞山庄的毒手！”

“他们连吴伯的孙子都没有放过……”

“简直毫无人性！”

“她就是个自私无耻，卑鄙恶毒的贱女人！我们都是被她害的！肮脏的女人！”

“臭婊子！”

谩骂，一句接着一句。

钢刀般戳着顾声声，她轻轻地颤了颤。

有人拣起石头直冲冲地砸向顾声声，怒骂道：“砸死你这贱人！”

那些年幼的孩童，哭泣着爬过来。

从人缝里死死攥住顾声声的衣角。

他们的眼泪一点点地落在她的鞋子上。

“你还我娘啊！还我爹！”

一个老人慢慢地伸出枯瘦且毫无血色的手，颤巍巍地在人群中跌下，爬起。

爬起，又跌下。

他老泪纵横地抖着手望着顾声声：“姑娘，我们……我们只是渝州城的平民百姓，我们只想活命……姑娘可否……高，高抬贵手……我，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人群慌乱。

一个接一个失措地涌上来。

如被暴烈的风卷起的漩涡。

翻腾着，喧嚷着，拥挤着，纠缠着。

顾声声就在这漩涡的中心。

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都淋漓地洒在她身上。

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

像波涛怒卷的大海中的，一叶随时将要淹没的小舟。

顾声声始终立得笔直。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几乎是锥心一般，不觉暗暗握紧了双拳。

她微微抬着头，看向极远的方向。

墨萧注视着她，眼里似浮起一层薄影的霜华。

“声声……”

“走吧，回济世堂。”

顾声声拂袖，径自离去。

更多的百姓都赶了过来，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地盯着顾声声。

他们目光狰狞而狠毒。

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

每根都将她射透穿心，血肉淋漓地穿过这日疏凉的风。

她愣了愣。

何时，去济世堂的路这么漫长。

几乎她每走过一步，她身后的百姓都会爆发出一句辱骂。

他们就着手边的东西，狠狠地扔向她单薄的背影。

那也许是根烂菜。

也许是半个梆硬的馒头。

也许是块淤泥沟里的石头……

顾声声的腰背挺直，她头也不回，长发散乱，被无数的石头砸歪。

她的衣裙很快溅满了污秽，还沾上许多百姓的吐沫星子。

那些黄黄白白的东西挂在她衣襟上，她只是苦笑。

路再长，总会走完的……

“你们！疯了是吗？骂够了吗！都滚开啊！”

突然。

身后爆发出一声嘶喊。

是墨萧。

他再也无法忍耐这一刻的压迫和窒息。

他无法忍受——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顾声声满身的污垢和稀脏，看着她一步步离去的单薄削瘦的背影。

那一刻，他觉得这个世道全都在颠倒。

那些呼啸而去的脏石头烂菜叶，都似一点点砸在他心上。

轻轻一砸，四分五裂。

墨萧恨得眼中含泪：“你们要恨的是墨丞山庄的姜玥璃，是魔道，带给你们苦难的不是她！为什么要把你们的遭受都加注在她的身上！你们这群愚民！”

他奔上前去，阻拦那些愤怒的人群。

“你被美色迷昏了吧？”有人大声讥笑。“瞧他，他这一身可是墨丞山庄的衣服啊！还说和顾声声没有关系！”

“她这个毒妇，怎么还敢带山庄的人来，是嫌渝州城死的人不够多吗！”

“不过都是狼狈为奸罢了！”

人群中手一挥。

一块石头呼啸而来。

精准地砸中墨萧的额角。

墨萧咬着牙轻轻擦抹，他低头，盯着自己满手的血。

他突然明白了，这一刻顾声声的心情。

这一瞬间。

他忽然又想起，昔日所见的那个顾声声。

那个鲜明、亮烈、敢作敢为，不惜一切，坚定如磐石的女子。

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带着忧思看向遥远的方向。

或是午夜灯火不灭间，她默默沉思。

他想起她那日的喃喃自语：

“墨萧，我从没想过依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