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到汉州时,付济林一家三口身无分文,差点没去行乞。

后来还是付济林的旧友相助,三人这才有了两间旧瓦房栖身。

付济林因被贬的关系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替人抄书挣了些钱,一家人好歹不至于食不果腹。

沦落至此,傅济林也不是无怨无悔,但他怨的不是家财散尽,而是自己如今的庸碌无为,悔的不是当初一时悲愤自毁前程,而是错失了造福百姓以赎罪的机会。

木已成舟。

他已不在高居庙堂,却依旧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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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芊芊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贱。

七岁前,付济林未遭贬谪,自己放着大好的学习机会,却视之如牢笼,一心只想出门画仕女图,若是付济林放任自流,他非得成个纨绔子弟不可。

就算养父母管着,他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不把学业放在心上。

后来养父被贬,举家被流放到汉州那凄凉地,别说学习,就连一口饱饭也要全家日夜劳碌才吃得上,付芊芊却在那时发奋图强,竭尽所能的找些书来读,并且尽量背诵,几乎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也开始主动练字了。

家里只有一支毛笔和为数不多的宣纸,养父帮别人抄书写诗用的太勤,他几乎碰不着,于是只能以树枝为笔,土地为纸,在休息时间里不停的练习。

皇天不负有心人,再加上付芊芊本就天资聪颖,不过一年,他的书法就大有精进,空闲时还能帮养父替人家抄书赚钱,补贴家用。

事情仿佛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谪居的生活虽然拮据,家里却依旧美满。

可老天爷有时就是见不得人好。

靖边十二年,汉州成了“旱州”,庄稼颗粒无收,穿城而过的汉云河突然断流,土地都干得龟裂了,池塘的水也早被掠夺一空。

如此天灾,百姓们怨声载道,难民们四处流离,逼得朝廷不敢再坐视不理,圣上亲自下旨着钦差大臣去赈灾。

可惜之前皇帝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即使一统天下,内里也早就腐朽不堪。

赈灾的钱粮被各级的贪官污吏削去大半,到了汉州时已经所剩无几,好在当时的汉州知州是个好官,广开粮仓救济百姓,粮仓的存粮不够,还变卖家产去外地买,只为能让受灾的百姓都能喝上一口粥。

因为此事,当时汉州无人不对那知州感恩戴德,可就是这么一个宽厚仁慈,爱民如子的官员,数月后,因私开粮仓被当朝御史弹劾,最后被褫去乌纱,脊杖二十,流配三千里,子代永世不得入朝为官,女眷要么被打入教坊,要么卖给世家大族,为奴为婢。

决策一出,如同滚热的铁锅中倒入了油,汉州境内诉冤之声沸反盈天,不少人千里迢迢的赶往京都城,冒着杀头的大罪公然拦截官轿,只为递上一封请求再审的血书。

付济林本该在入京的人流之中,奈何他在大旱之前就染病谢世,空留着孤儿寡母,举目无亲,若非仙门相助,若非官府接济,若非邻里相帮,付芊芊和养母都熬不过那年。

也正是那年初秋,汉州一个无名小村庄来了个白衣翩翩却生的尖嘴猴腮的人,他自称是一名云游至此的道士,用几斤半岁糟糠换走了一个寡妇的养子,说是要“收他为徒弟”。

那道士看着瘦弱,背上付芊芊后,脚下却如御疾风,不知跑了多久,付芊芊饿的神志都模糊了,恍惚间像是被道士交给另一个人抱着。

那人的臂弯可一点也不温柔,冷似玄铁,硌得他生疼。

“不行,这孩子灵力太低,上面那位可瞧不上眼,重新去找吧!”

说话之人声音低沉,父亲先察觉到他不是抱着自己的人。

“啊这……”道士一阵局促不安,随后谄媚道,“大人,您这话说的对,这孩子是灵力低微,可是您瞧瞧,他这根骨,可是上品啊!要不您看这样如何?这赏钱呢,小人就先只要一半,待小人将这孩子教养好,再来讨这剩下的一……”

后面那个“半”字尚未出口,道士就像被重物砸在胸口,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已经翻滚而出,好悬没吐出一口老血。

付芊芊只觉身体随那人的动作猛然颠簸,难受的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出酸水来,眼睛却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

抱着他的人戴着玄铁面具,看不清容貌。

刚才说话的黑衣男子收了长腿,居高临下的瞥着横躺在地,蜷成了虾米,连呻吟都不敢的道士,阴森道:“看来是本官最近对你们这群庶民太客气了,以至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这送,也不瞅瞅是什么货色,就不怕脏了本官的眼?!”

那道士闻言不待爬起,只一翻身便跪在黑衣人脚下,骇然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他还想再求饶,黑衣人却抬足踩在了他的肩胛骨上,极不耐烦地冷喝道:“聒噪!”

对于这恶意羞辱的动作,道士只一声不吭的趴在地上,用尽全力抑制恐惧,才不至于抖若筛糠。

须于黑衣人,像是蓦地失了兴致,收了脚,转身走到付芊芊身旁。

付芊芊的眼睛似睁非睁,看不清黑衣人的面貌,却叫黑衣人看的皱了皱眉,随即玩味道:“天生剑骨,多好的苗子啊……”

他说话间,右手抬升到了付芊芊颈侧,只差一点儿就能捏断那柔软瘦弱的脖子,吸了那幼童的根骨。

他的确想这么做。

资质上佳的幼童根骨于修行之人来说,可是大补之物,这等良机送上门来,他又岂能放过?

眼看即将得逞,黑衣人一抹微笑已经浮在嘴角,但下一秒那微笑就僵在了嘴角,显得十分别扭,像是丹青技艺不精的人提笔为画皮添了一缕异色。

抱着付芊芊的蒙面人突然后撤一步,黑衣人的手尴尬的悬在空中。

“这位仙君莫非是想……忤逆本官?”黑衣人收回手,不悦道。

“在下不敢。”蒙面人不卑不亢道,“只是宫主吩咐,不得伤及无辜。”

黑衣人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和善的笑道:“阁下所言甚是,本官方才鬼迷心窍,犯了宫主他老人家的禁忌,真是万分抱歉。”

他指了指麻溜的支起身来继续跪的道士:“只是听那道士说这孩子是他的徒弟,既然如此,贵宫怕是难再将他招入门下。可惜喽!”

蒙面人犹豫片刻,见道士在黑衣人的目光中纹丝不敢动,便将手中幼童放在道士跟前,直起身来看着黑衣人。

付芊芊记得,当时黑衣人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十分愉悦的笑。

那个笑容付芊芊在两眼朦胧间看得异常分明,至今想起,也依旧如芒在背。

当晚道士拿付芊芊撒气,之后的一个月,付芊芊都一直饥肠辘辘地拖着遍体鳞伤,起早贪黑地干着重活儿。

这样痛苦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黑衣人就带着道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黑衣人看着付芊芊,道:“好一个俊俏的小童啊~~今儿个爷心情好,请小美人儿看一出戏,如何?”

付芊芊亲眼看见那满脸惊惧的活生生的道士,一会儿功夫就变成肉酱喂了畜牲。

他像个风月老手,钳着付芊芊的下巴,调戏一般道:“小美人儿,你可看好了,不.许.眨.眼!”

黑衣人的表情在付芊芊眼中狰狞如地狱的罗刹厉鬼,令他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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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芊芊被黑衣人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到了青楼。

青楼是什么地方,付芊芊不是没听过,但他又累又饿,连害怕的力气都没了,疲惫而绝望的认了命。

他想,自己大概会烂了吧。

深秋的天里,鸨母让人用冰凉的水洗净了付芊芊的身体,水浇过脸时,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咳得死去活来。

夜里付芊芊发了高烧,无人问津,只有青楼里一个好心的姑娘给他喂了几口热粥。

次日,像零落枝头的花受了雨水滋润,付芊芊恢复了几分神采,但到底不如曾经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鸨母坐在梨花木交椅上,转着合欢扇,看着眼前清秀俊逸的男孩,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培养出一副奴颜媚骨,就听有姑娘要为自己赎身。

正是昨夜喂付芊芊热粥的姑娘。

姑娘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抵了全部的金银首饰,连脚上正穿着的绣鞋都脱了。

“五百两,够了”

姑娘转身要走,就听鸨母冷喝:“慢着!”

鸨母上下打量了姑娘:“这件衣裳,是店里发的吧?”

姑娘俏脸一白:“是……”

“脱了,就放你走。”

说罢,几个小厮坏笑着走来,就要扒姑娘的衣裳。

姑娘的语速加快了几倍,口齿清晰道:“这衣裳是当年端英姐姐赎身后送我的!是我的!况且五百两赎身费已经凑够了!你们凭什么……”

恶徒们哪会听她解释?

就在姑娘退无可退,一个小厮的手快要搭上他的领口时,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住手!”

看见了说话的人,姑娘眼眸一亮,小厮们赶紧收手立正,鸨母甚至起身笑迎:“哎呦喂,今儿是什么风,把刘老板给吹来了?真是稀客……”

什么风?自然是那姑娘来信中的口风。

刘端英并不理会她的奉承话,向那姑娘投去了让她心安的目光,又无意间瞥见了付芊芊。

那孩子应当是刚来的,瘦骨伶仃,眼里却像揽了一抹天光云影,明净清澈的不可思议,就像……

就像当年风波未起时,她在古树荫下见到的一位故人。

这么清澈的眼睛,清澈到了无杂尘,刘端英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也难怪。

当今的世道,快要容不下干净的东西了。

看在刘端英的面子上,鸨母放过了那姑娘。

姑娘,欢天喜地的搂着刘端英的胳膊,看样子是想跟着她了。

临走前,刘端英鬼使神差的,问付芊芊:“我有一座房子,许久不住人,便落满了灰,你愿意去打扫吗?”

付芊芊反问她:“我愿意,你能让我去吗?”

刘端英用十天集齐了一百两银子,将他从青楼买出。

青楼是个鬼地方,在那里,人不是人,命,也不能算命,满眼阴森晦暗,鸨母的非打即骂使得幽咽的辍泣声不绝于耳。

付芊芊是真的感激刘端英,所以她把他送给魔修时,他不恨她,有的只是伤心落寞。

就连对魔修的害怕,也只持续了一会而已。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那魔修身上没有血腥气,只有浅淡的香,眼里不见杀伐狠绝,却像下着一场温柔的江南烟雨,迷蒙了春光。

孩童的直觉告诉付芊芊,那魔修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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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晚点再发的,但架不住某位网友催我呀!

听说下章有糖又有刀???

你们更喜欢糖还是更喜欢刀?快点来告诉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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