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易主
靖边十三年,秋末黄昏。
皇帝驾崩,天下缟素,于是满城尽落白。
付芊芊穿着雪白的小袄——前几天老板娘大发慈悲,赏的——把手下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因为国丧,客栈的生意近来一直不景气,账目也简单了许多,付芊芊刚斟酌好该用赏钱买哪家的点心,账簿上有字处就已穷尽。
老板娘检查过账本后,点头允许付芊芊出门去玩了,可付芊芊强力压下冲出去买点心的冲动,只是一声不吭的清理饭桌上的油污,心道这是最后的活儿,干完我就去买点心吃!
其实那本不是他的活儿,但皇帝一死,老板娘见势不妙就遣散了客栈的所有伙计,并关门谢客——没办法,朝廷虽未明文规定国丧期间所有客栈禁止营业,但眼下江山不稳,时局动荡,再加上叩闲城与京城相隔不远,寻常人避之不及,而来这的几乎都是想攀附新皇的贵人和各大门派的修士,自然不会屈尊降贵来这小破店落脚。
没了客人,生意能景气才怪,与其拿钱养着一堆不敬业的伙计,倒不如直接关了铺面。
老板娘做了多年的生意,还是有些家底的,客栈关上一年两载,换个平安,她自认为是值得的。
付芊芊是老板娘买的家奴,他是个孤儿,养母将他卖掉后又被转手了两次,几位买主中,老板娘称得上是人美心善了。
先说这人美,不是付芊芊有意夸赞,老板娘已过不惑,瞧着却只像是半老徐娘,一颦一笑间,还隐隐窥得见当年的风韵。
其次再谈心善。老板娘买他之前他只能睡柴房,每天要干许多重活,还经常吃不饱饭,主人心情不好时,还会拿他撒气,连理由都懒得编……
每每想到这些惨绝人寰的往事,付芊芊就不由得感激老板娘。
现在自己能睡的房间又大又亮堂,还有软绵绵的床,老板娘对她总是和颜悦色,每天都会给他肉吃,逢年过节还能得几颗糖,平时不定期还有赏钱,简直好得没边。
老板娘对自己的好,付芊芊都铭记于心。他的养父是个被贬的清官,穷的只剩骨气,一天到晚只会教他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之论,当然,也包括知恩图报。
因此,付芊芊平日里总是帮老板娘做些杂务,勤快到老板娘差点辞了家里的长工。
后来老板娘看他聪慧,便亲自教了他算盘。付芊芊幼时也有这功底,不负所望地仅一个月便能帮老板娘记账了。
庭院中有一棵桂树,鹊鸟登枝,清啼婉转。
这个时候按理说这里不该听得见喜鹊叫的,但付芊芊和老板娘,都真真切切的听见了。两人觉得奇怪,可并未多想。
喜鹊的叫声为清冷的客栈添了几分鲜活气,所以当门被扣响时,二人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咚咚咚——”
门再一次被扣响,付芊芊开门,因着身高原因,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看见了他腰间红绳缠绕的半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残缺玉璧。
"我道国丧之期,小店门口怎还闻得见喜鹊,原是有贵客光临。"老板娘笑容如三月春风般温和,"妾身有失远迎,还望小公子莫怪。芊芊,还不快请人进来。"
"是。"付芊芊忙恭敬道,"公子请。"来人微微额首,进了店。
他身量颀长,十岁的付芊芊又只有普通人八岁那么高,因而直到他坐下,付芊芊才看清了他的全貌。
云墨色的衣衫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美玉精雕细琢而成,暗紫的瞳仁里有细碎的光,明明灭灭。
付芊芊曾有幸一睹扬州花魁的风采,饶是那千娇百媚的娘子,也抵不过客人平淡的一瞥。
晃神间,付千千闻到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温暖又华丽,蓦然想到了冬夜里歌台暖响,烛光融融的宫殿。
"小公子啊,这么久了,滴水未进,想必口渴的紧,若不嫌弃,妾身让家奴为您倒碗茶喝?"老板娘温声道。
那人启了干涩的唇:"求之不得。"
"那不知公子是想要明前龙井,还是......”
"不必,"那人打断她,"解渴而已,散茶就好。”
付芊芊动作麻利,一眨眼就泡好了茶,正想端上去,就听老板娘说:"别太烫了!"
付芊芊赶紧在茶中加了些凉白开。这才把茶端上桌。
来人拿着茶杯,依旧怕烫似的不忙着喝,转头对老板娘道:"多年过去,刘姨竟还记得我的喜好。多谢了。"
"小公子言重了。"老板娘说,"当年殷公的恩,妾身没齿难忘。即便只是为了报恩,妾身也应当对他老人家的独子多加照顾。"
那人吹开茶水,浮影四散开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付芊芊感觉那人周遭气息变得更加冷冽。
老板娘却好似浑然不觉,她看着来人,仿佛被勾起了尘封的记忆,继续说:"一别经年,小公子真是越发俊朗,举止风流的......神似当年殷公。"
那人饮尽杯中茶,应道:"俊朗?举止风流?呵。"
他的笑容本该明如三月桃花水,此时却透着苦涩:"我自认为一个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就应该是尖嘴猴腮,浑身上下透着
猥琐,让人一看见他,就觉得恶心得吃不
下饭,与刘姨所说的,根本就不沾边。"
"小公子......"
后面那些劝慰的话,刘姨没有说出来。那位公子攥纂碎了茶杯,鲜红的血弄脏了付芊芊刚擦干净的桌子。
"您这是......何苦呢?"刘姨说着,向付芊芊使了个眼色:去拿药。
付芊芊上楼后,那位公子也不答话,他反问刘姨:"这些年,您过的可好?"
刘姨的眸子黯了黯,随后柔声道:"挺不错的。自从......从那以后的第三年,我爹的旧部就来为我赎了身,还给了我一些本钱做做小生意,哦,对了,还有一座小宅子,虽不宽敞,容身足矣......"
"对不起。"
刘姨一怔,旋即道:"小公子不必自责,那都是妾身自己选的,怨不得谁。"
那公子张了张口,千言万语藏于心,又梗塞在喉,无法诉说。
气氛一时冷凝。
"公子,您的伤........."
付芊芊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寂,他走下楼来,手里拿着店中最好的金疮药。
那公子拿了药,极其随意地撒在右手掌心上,然后将药瓶递给付芊芊。
"对了,您方才说,这孩子是您的家奴?"
"是。这孩子聪慧......"
"那您可否把他卖给我?"
刘姨迟疑片刻,道:"既然小公子想要,金银之物便不必付了,妾身大可将他送给您。只不过......"
刘姨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在付芊芊心里掀起了惊涛巨浪。
老板娘要把他送人......
"只不过他是个男孩,我若是想收他当童养媳或是通房丫鬟,还是死了心吧。"那公子笑道。
刘姨:"......"
她本想将话说的委婉一点,但公子已经帮他说了,而且还说的那么......直白。
不过也是,以小公子的眼力,要看出一个小孩的性别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反倒画蛇添足了。
刘姨从抽屉里找出付芊芊的卖身契,温恭有礼地双手递给那公子。
付芊芊漠然地看着两人几句话间就决定了自己的去留,感觉自己像个苍天玩厌了的玩意儿,被随意扔进了池塘,从此散作了无根的浮萍。
那公子双手接过卖身契,便成了浮萍暂时的依托。
谁料他催动灵力纸张瞬间化为粉尘,尽散空中。
"这,这......"
老板娘惊呆了,她支吾了半晌,才道:"多年不见,不成想,小公子您......竟会堕魔。"
这话好似一道雷霆,把猝不及防的付芊芊劈得满面尘灰。
堕魔……
魔。
这人是魔修!
也就是说,他现在被送到了一个魔修手里!
关于魔修,付芊芊常听说书先生说,魔修虽不像妖修那般嗜杀成性,但有时也会吞噬凡人或将凡人炼成丹药来增长修为,也可能拿凡人当双修炉鼎......
虽然他不知道,双修炉鼎究竟是什么,但在他看来,被当成炉鼎,应该就跟被吃
了并无二致,因此他对魔修总有一种害怕的心理。
这种心理在之前还算好,毕竟付芊芊从未见过魔修,而现在当付芊芊得知自己被拱手送给了一个魔修,它就出来作祟了。
心脏正在"扑通"狂跳,脑子也是一片空白,付芊芊却还强装镇定。
当然,此时老板娘和那位公子......不,那位魔修,老板娘和魔修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老板娘像是喃喃自语,可声音较大,又像是故意说给那魔修听的,"公子,难道你忘了,当年率军破城,致殷公惨死蒙冤的人,就是个魔修啊!"
"我没忘。"
无休眼中闪过一丝情感,悲楚,决绝,快意,似乎都有参与。他说:"可是那年我也因故走火入魔,以致根基尽毁,灵力乱涌,命在旦夕,要想活下去,要想复仇,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别无他法。"
他再次运气灵力,刚才他握碎的茶盏盖迅速被修补好,只是裂开过的地方仍有细纹遗存。
“所以,为了复仇,您……入宫弑君?!”
魔修不语,似是默认。
自己的猜测得到印证,刘姨纵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趔趄几步。
“您……您就全然不顾国乱四起,百姓流离,不管诸侯争霸,哀鸿遍野,不念生灵涂炭,流血千里,也要一意孤行……”她悲怆道,“您可知,您亲手毁掉的,不仅仅是圣上一个人的性命,更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是……还是因公不惜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天下众生啊,这些事因公若泉下有知,您说他会作何感想?您说,您说呀!”
魔修愣住了。
许是多年未曾与人接触,更未被人这般逼问斥责过,于是愣了良久,他才近乎逃避地说:“十三年了,父亲的魂魄若侥幸没被乱军踏散,也应该转世投胎了。”
刘姨顿时有种硬拳打在棉花上的郁闷和无奈。
“我早年堕魔,本就不属人间了,这天下乱与不乱,与我何干?”
魔修拉起了付芊芊的手,小孩子本能的地颤了一下,但并没有躲。
“世道难行,刘姨,珍重勿念。”
这是魔修临别时最后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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